香港前特首曾荫权：香港要有开放心态和自己的价值观

香港中环坚尼地道28号，一座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古典文艺复兴式建筑，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荫蔽下若隐若现。这里在英国管治时期曾是学校，上世纪90年代作为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的办公室，如今则是香港特别行政区前任行政长官办公室。

当不再戴着领结的曾荫权出现在《第一财经日报》记者面前侃侃而谈时，这位香港特别行政区第二任和第三任行政长官，与以往相比多了些随和，少了份拘谨。

曾荫权有着四十五年的从政经验，在港英当局执政时期的工作主要涉及财政和贸易，香港回归后他成为首位华人财政司司长，随后担任香港政务司司长。2005年6月曾荫权成为香港特区第二任特首，2007年3月连任第三任特首至2012年6月30日，以七年特首生涯成为香港回归以来迄今任期最长的行政长官。

令人唏嘘的是，今年卸任前他负面报道缠身，自嘲“被人搞得流离失所”，如今暂居珠三角某个城市，每周至少返回香港一次。“香港和珠三角区域的融合方面可以多做一些功夫，香港市民需要接受这个概念，你看曾荫权也愿意在内地住。”但他称，早晚要回到香港居住，毕竟香港是他土生土长的家，只是这个家的房价也让他觉得需要调整、令他担忧，而这高楼价正是他任内备受争议之处。

曾荫权不愿评价自身功过，“我认真做了四十几年公务员，这些应该由香港市民来评价”。他对现任特区政府的施政也不愿置喙，但坦言“施政方面比我当时更加艰难”。“机会大了很多，担心也多了很多，政治环境复杂了很多”，他指出，每一个时期都有不同的机会和挑战，如何减少社会矛盾，政府不能只注重短线措施，要制定长远的政策，“不能朝三暮四”。

68岁的曾荫权正在惬意享受退休生活。作为摄影发烧友的他，背着大相机和三脚架全世界旅游追拍动物，过去几个月便去了美国、加拿大、意大利、英国、葡萄牙和中国内地，既欣赏美景和亲朋相聚，也对欧美经济近况进行了一次实地考察。

美国经济明年中或复苏

第一财经日报：你刚去欧美周游列国，对欧美经济情况有最直接的观感。你怎么看2013年全球经济形势？

曾荫权：现在全球经济情况很差和混乱，要预测并不容易。对美国来说，负面的情况是财政悬崖危机，解决的方式不外乎两种，加税和减开支，这令美国疲弱的经济没那么容易恢复。但美国的货币人们仍然相信，美债完全不愁卖，这令美国复苏的速度会加快一些。等财政悬崖解决有了定案，比如说提出两至三年可以解决，在市场看透情况后，我预计美国经济明年年中或年底就会复苏。

美国正面的情况是他们已经做了不少调整，比如说发现了很多天然气、页岩气，能源方面若在三至五年可自给自足并能出口的话，将影响全世界，这能提振经济。政治方面则有很多不明朗因素，中东局势会有变动，油价也会有变化，市场对能源的看法将会与以前不同。

欧洲简直是一个惨剧，他们需要的复苏期很长。所谓货币的联盟是表面的，没有财政和中央银行联盟，可以说是乱七八糟。这二十年来全欧洲都‘使大了’（广东话，入不敷支），私营和公营部门的价格都要重新调整。如果去伦敦、法兰克福等大城市，你根本看不见衰退，但去远一点的、小一些的国家，比如我刚去了葡萄牙，便看到很多示威的人。欧洲二十年的积弱暴露了小国家的竞争力，例如希腊、葡萄牙、西班牙都有问题，甚至包括法国也要大幅度调整，包括政府开支和私人投资下调、银行缩减信贷。这对欧洲来说是很艰难的经济复苏时期，希望五六年后可以出现欧洲财政合并，中央银行可合并出一种债券来解决根本问题。

目前情况好些的仍是亚洲区，最好的还是中国内地。韩国、日本、马拉西亚、新加坡今年都是1%~2%的GDP增长，明年是3%~4%的GDP增长，这其实并不是健康的情况。要知道，美国消费好转通胀会升至3%~4%，我们的工资升幅是赶不上通胀速度的。内地经济增速达到7%~8%没问题，但其他金砖几国都已失色。总的来说，明年经济发展会很反复，有各种正面和不稳定的因素，需要依靠亚洲和内地的消费来提振。

担心香港楼市泡沫风险

日报：对香港来说，国际和内部的风险都有哪些呢？

曾荫权：香港基调还好，我们93%是服务业，经济衰退带来的影响不大。再加上本地投资多，例如十年基建项目和私人投资机器更新，现在是全民就业的情况，但就业方面仍有压力。目前，我们的人民币业务贸易清算服务做得很成功，三年前通过香港进行的人民币清算总额仅为19亿元，去年是1.9万亿元，现在已经超过2万亿元，也只占了国家总体贸易总额的8%，相信将来还有大量拓展空间。

对香港来说，外来风险包括美国财政悬崖迟迟没有定案，欧洲积弱，出口不能寄予厚望，以及出口至内地的内需调校不好也是风险。最大的风险还是内部本身的楼市泡沫，美国因通胀提升，美联储会加息，香港的楼市泡沫爆破后的伤害性会很大。我自己很担心香港楼市泡沫，特别是近20个月来的升幅，单纯靠增加供应也无法很快解决。泡沫在于资金进来后会不会突然抽走，现在持有很多房的人是否需要突然出售。香港的楼价会有些调整，在1997年到1999年那两年内，香港的资产价格下跌60%~70%, 情况就像吸毒者突然戒毒一样那么惨（cold turkey），买的原本500万港元的楼一下跌到100多万港元。

自由经济的钟摆效应

日报：你在任期内奉行大市场小政府的自由经济原则，现在出台的一些措施似乎有改变游戏规则之感。你怎么看香港的竞争力？高楼价和贫富差距似乎成了香港的两个负面标签，你认为呢？

曾荫权：自由经济有两样事情解决不了——经济扩充和经济萎缩，就好像钟摆两边摆，只要相信自由经济就必须要承担风险，无法将钟摆固定在一个位置。自由经济的钟摆效应，我们只能希望钟摆不要摇得过度厉害影响民生。

香港政治稳定、经济基调稳定、货币稳定，投资者对内地的憧憬，令香港吸引资金的能量很大，如果热钱突然撤走也没办法。比如亚洲金融风暴，政府可以入市，用不寻常的手段来保护香港。

实际上，特区每届政府都是有为的，如果是小政府，我们1998年便不会救市，当时我们被骂背叛了自由经济；同时我们也有房屋政策，有一半人住在政府资助的公屋里。但这不是告诉大家我们要做大政府、走欧洲路线，市场可以做的事情，政府就不要插手，市场一定可以做得比政府好，比如香港的机场和地铁都是私营的，所以做得很好。政府不要插手商界已经有竞争能力的事务，经济政策方面不可以朝三暮四。

高楼价的问题，其实当时我也尝试解决，目前梁特首正在积极解决这个问题。香港一半人住在公屋，但现在需求也发生了变化，不少年轻人一毕业就想有自己的住房。贫富差距方面，各大城市比如伦敦、纽约、香港、新加坡的基尼系数其实都差不多，我们也在特别照顾老幼、优化综援制度、设定最低工资方面做了不少工作，保证不会发生基本贫穷，但在贫富差距缩减方面则很艰难。

香港千万不要只看着自己，我们一直是个外向型、四两拨千斤的制度，全靠开放才有今天，不可以有些开放、有些封闭。香港有自己的价值观，要对自己有信心，内地进来就要遵守香港规则。当然竞争会强一些，但整体利益大于一切，香港一封闭优势便会减弱。香港的竞争优势除了人的拼搏、制度上还要优化，我们从做胶花、电子到设计、运输、航运到金融这样一路经济转型，不断有新的移民“新血”进来。美国能这么强大，和它开放的移民政策不无关系，我们不能只要钱和银，却不要人进来。香港和珠三角地区的融合方面可以多下一些功夫，香港市民需要接受这个概念，你看曾荫权也愿意在内地住。

如何使营商环境更好，维持廉洁政府，保持市民拼搏竞争精神，这些都继续是香港的核心竞争力。有段时间我曾讲过推行教育、医疗、检测和认证、环保、创新科技、文化及创意等六大产业，香港有全亚洲最好的大学、医疗服务，我们诚信能力高，可做检测验证、创新科技。这六大产业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处理，每个政府都有优先处理的事项，当然有的事情落实后也没有这么快可以推翻。当时我们集中了很多专家去讨论这六大产业，我们做的是内地不容易做的事。

对内地的一些小规模地区来说，香港的法制精神、廉洁自律、城市管理方面的制度都值得借鉴，香港和内地在财经方面合作的空间、科研技术和创新科技方面都可以合作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