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庚，诠释传奇与伟大的真正含义

1月31日，袁庚逝世。几乎所有的头条都被这个消息占据。仔细思索，这个被官方媒体尊称为“中国改革开放具有标志性的先驱者、探索者之一”的老人的身份，颇有几分特殊之处。

说他是官员吧，在官方的排名体系中，他只是一个“副部级”（严格说是享受副部级待遇）。他的正式头衔是交通部招商局原副董事长、蛇口工业区总指挥——戏谑地换算，最多相当于五品官员。

说他是商人吧，他虽然主持创建了招商银行、平安保险等著名股份制企业，但他既不拥有股份，也不曾直接管理经营企业。

似官非官，似商非商，非权倾朝野，非财倾天下，却拥有极高的政治和社会声望，这在中国“官本位”的历史文化体系中，确是一个异数。然而翻看历史，却总是能发现似曾相识的影子。

1926年8月24日，其时广东的袁庚10岁，而在长江三角洲，一个名叫张謇的人病逝于南通。出殡之日，南通万人空巷，百姓悲泣于道路两侧。这个人当时的身份，是一家风雨飘摇的棉纺企业——大生纱厂的所有者，是南通城的城市规划者、筹资建设者，是长江三角洲一系列西学学校的缔造者。

1853年，张謇生于江苏海门，幼聪颖，遵父命投身科举之路，22岁中秀才。但他的科举之路并不平坦，屡战屡败了20多年。直到1894年，41岁高龄的张謇第26次参加科举，终中状元，以六品翰林院修撰入闱。尽管中了状元，但科举之途的多年庸碌蹉跎使得他的思想开始转变，恰逢当时“洋务”兴起，张謇开始向往“实业救国”。

一开始，他仿效招商局，以“官招商办”、“官商合办”的模式，创办了大生纱厂。其间几经波折，几乎弹尽粮绝。张謇以状元之尊，在上海四马路卖字，赚取一点从上海返回南通的旅费，沦为迂腐士子们的笑柄。幸而他内心强大，无惧一时间毁誉，坚定不移地继续自己的实业梦想。1898年，百日维新失败后，张謇深感仕途之险恶，“实业救国”的念头更加坚定，他破釜沉舟押上全副身家，借高利贷维持纱厂运营。幸而天意成全，当年棉纱价格猛涨，大生纱厂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

之后，张謇在创业的道路上一发不可收，先是在吕泗、海门交界处建成纱厂的原棉基地；随后又在南通唐闸创办了广生油厂、复新面粉厂、资生冶炼厂，建成了一个轻工业产业园，之后又兴建天生发电厂，投资了多家公司。

为了方便集团企业之间的运输和沟通，张謇又开通公路，进行城市规划，先后建设了南通电灯厂、大聪电话公司、南通气象台、南通更俗剧场、南通博物馆等系列企业。使得南通普通百姓的生活快速迈入了现代社会。1920年，南通唐闸人口近万户，已接近5万人。通扬运河沿岸工厂林立，商业繁荣。当年海外发行的世界地图，中国许多大城市都没有标出，却在南通方位赫然印着“唐家闸”三个字。

在办厂做实业的过程中，张謇痛感西学（现代科学技术）的重要，遂开始操办“兴学”一事。他以纱厂几年的收入，加上多方集资，终于成立“通州自立师范”（中国师范教育的开端）。1905年开始，张謇与马相伯在吴淞创办复旦公学（复旦大学前身），倡建通海五属公立中学校（南通中学前身）、医学专门学校和纺织专门学校（扬州大学、南通大学前身）、河海工程专门学校（河海大学前身）等一系列学校。

和所有中国的传统士子一样，张謇笃信的是“家国天下”，他的政治抱负远超经商热情，但他的政治思想并不顽固僵化，他从一个清王室的保皇党转变为立宪派，再转为民国的民主派，其路径虽长，却可以归结为简单一句：以“民生”为第一要务。凡是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政策、举措，都是可以权宜处理的。

从1904年开始，张謇历任清政府的（三品）江苏咨议局议长、中央教育会长、江苏两淮盐总理、孙中山南京政府的实业总长、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兼水利总长等职务。因袁世凯复辟称帝，1914年他愤而辞职，以布衣之身奔走江湖，实践他“实业救国”和“教育救国”的梦想。

作为一个“由官而商”的实业家，张謇虽然没有学过现代经济学的所谓“代理问题”，却对这个问题有着特别清醒的认识。在担任农商总长期间，他表示原来的“国有企业”（部办企业）“无导民兴业之心，卒之糜费而乏效果。今后部办企业，概行停罢，悉听民办”。

然而时局颓废，民族工业式微，张謇也终于没能扛过时代车轮的碾压。1922年，棉纱市场突然变向，棉贵纱贱，大生厂陷入债务危机。这是一场席卷全国的棉纺织业危机，大部分中小棉纺企业纷纷倒闭。1924年到1925年，大生厂已在破产边缘，被迫进行债务重组，包括多家银行、钱庄在内的债权人接管大生厂。1926年，张謇心力交瘁，勉强撑到8月，在南通病逝。

一代民族工业的拓荒者、立宪运动的领袖，就这样有些不甘地离开了人世。然而如今90年过去，多少王侯已成尘土，而未曾登上权力巅峰、未曾富可敌国的张謇，却在历史的书页上镌刻下了不朽。

和张謇相比，袁庚一生中得到的浮名更少，70多岁才拿到的“五品”（副部级），在体制内的金字塔中几可忽略。但和张謇一样，袁庚的理想坚定，并且思想不僵化。他青年时代戎马倥偬，中年时期从事外事和情报工作，“文革”中被关入秦城监狱，58岁才出狱。60岁后，他再度跃马扬鞭，冒天下之大不韪，突破姓“资”姓“社”的意识形态限制，在中国南方一片荒凉的泥泞之地上，留下了中国改革最为传奇的拓荒之地——深圳蛇口工业区。他押上自己的政治生命，率先在蛇口推行股份制，留下了中国最有活力的企业——招商银行和平安保险。上世纪90年代之后，老先生隐身到历史大舞台的幕后，从容恬淡。

中国上世纪80、90年代的改革，是南风北渐的历史，而这段历史的核心，就是深圳、蛇口所代表的务实、勇气、担当、从善如流的开拓精神。这种精神面貌下的历史现实，是整个社会迸发出了巨大的创造力和热情，令人惊奇地实现了社会主义框架内相当程度的市场化转型，使得一个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大国，从贫穷萧条转变成为最富活力的市场经济体之一。

回望历史，不仅仅是为了铭记，而是为了前行。袁庚留给我们的，远远不是几个企业、一个开发区所能概括。张謇、袁庚已去，然而历史走得越久远，我们越能了解“伟大”和“传奇”的真正含义。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