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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涌豪:侠的精神是中国人永远也无法越过的山丘

第一财经 2016-06-24 06:18:00

责编:李刚

千百年来,不同阶层、职业的热血人士黏合在一起,塑造出“爱名誉、重知己、急公义,赴国难”的侠义精神。当前时代,侠的人格仍有其意义
汪涌豪:侠的精神是中国人永远也无法越过的山丘

 

“我蛮有侠气的。”坐在穹顶上刻有古典图案浮雕、窗户宽大明亮的二楼书房里,所著第四版《中国游侠史论》刚刚出版就被订购一空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汪涌豪,雄心勃勃地描绘着退休后的计划:把这套市中心黄金地段的房子卖掉,带着太太走遍全世界顶级画廊。他喜欢画面,书房里就放着一幅中央美院教授送的画像。虽然此生无法成为画家,也无力拥有顶级名画,但可以选择无限度接近它们。

汪涌豪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他的发型多年不变,中长微卷,朝后吹得蓬蓬勃勃,更显得意气风发。据一位学生观察,他其实是天生就长了“快乐的样子”。

汪涌豪说,自己是有些直率和“富贵于我如浮云”做派的。兴之所至,他讲起一些出去演讲的故事。有时讲着讲着,忍不住就当场批评起那些部门或机构的做派,令对方领导下不了台,“演讲结束,我钱也不要,转身就走。”他大笑起来,让人想起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自言最要脸面、觉得求人很差劲的汪涌豪,对待学生好得不得了:学生交了女朋友,他请客吃饭,给足面子;学生毕业找工作、出书评职称,他动用社会关系四处张罗;还为学生写书评文章,一写就是几千字。老师这样的学术和为人,自然也深得学生佩服。50岁生日时,全国各地自发回来祝寿的弟子就坐满了三桌。觥筹交错到一半,他就叫太太悄悄提前买单。

“我做这些不是为道德,而是要面子。侠最讲的就是面子。”他自得地笑了,这也算是研究了30年游侠历史后知行合一,“我会想,嗳,我自己平时的行为其实也是有本源的。我会感到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是愿意看到别人比自己好的。做事情不需要很多人评价,自己开心很重要。”

侠影响国民精神

采访当天,一段疑似违章女子被交警戴上手铐的视频在朋友圈里流传。主动谈及雷洋和魏则西事件后,汪涌豪话题一转,“如果这时有个像‘老炮儿’一样的人站了出来,他会得到最多的掌声。”

汪涌豪说,交警抓违规是一件“缓”事,但用手铐铐住女子,事情就办“急”了。早在汉代,第一次对游侠有作出中肯、最客观评价的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谈及游侠产生的原因时就说,“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在不能靠法律和青天来解决问题的灰色地带,是有第三种力量——侠的土壤的。“当你哀哀无告、快认命的时候,有一个侠超越一切利益关系说来帮你,这很了不起。”

游侠作为一种社会存在,是从战国时的士阶层分化而来。先秦两汉和晚清,侠的精神表现得最充分、最完整。先秦到两汉时间的侠,著名者如程婴、公孙忤臼救赵氏孤儿,荆轲刺秦王,唐雎出使秦国不辱使命,不仅对当时社会、政治都有影响,还奠定了以后中国人所认可的侠的模型:爱名誉、重知己、急公义,赴国难。

唐宋以后,中国进入近世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令侠的队伍组成变得复杂,社会评价不一,角色也有所改变。但依然保留了先秦两汉时期“言必信、行必果”的精神气质。随着明朝灭亡后中国被异族统治,天崩地裂时,有些士大夫试图用侠的精神挽回民族的气脉,侠又开始活跃起来。

《刺客聂隐娘》改编自唐代传奇,实际上,中国的女侠式人物至晚明才出现

 

电影《刺客聂隐娘》中,舒淇扮演的聂隐娘自然打动人心。不过,这位传奇女侠毕竟是从唐传奇小说中虚构而来。汪涌豪说,晚明时,中国才出现真正的女侠。一些有胆识的青楼女子也加入其中,明末四大名妓中的柳如是、顾眉,就是脂粉堆中的英雄,当时与有气节的士大夫结成文社,吟诗作对时都壮怀激烈。“这些女子一直影响到晚清、近代。比如保护蔡锷将军的小凤仙,当时其作为就被称为‘侠妓’。”

晚清,随着变法维新的改良运动失败,各种政治势力再次关注起侠。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都公开鼓吹侠的精神。革命党收编了很多绿林豪侠共同发动起义。当时,蔡元培也鼓励暗杀清廷要员。在晚清“暗杀时代”,学击剑、制作炸弹、刺杀等蔚为风气。其时,用“侠”为儿孙辈取名或替自己改字取号的人也很多。

“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后这段时间爆发出来的侠的精神的延传,是意料之外的。但最形象地诠释了,侠从来就是游走在中国历史边缘,本身也有很多问题,尽管如此,这种精神整体上影响了中国国民。”

侠的人格不能消失

谭嗣同是汪涌豪最喜欢的一位侠。他留意谭嗣同的形貌,反复研读谭嗣同的著作、同时代人与他的交往文字。

翁同龢赞其为“世家弟子中桀骜者”。那首著名的诗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其中一位“昆仑”指的就是他的绿林好友“大刀王五”。变法失败后,康有为逃离北京,梁启超躲至日本使馆,谭嗣同却坚决留下,与王五谋划营救光绪帝。“这就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侠。是一个壮怀激烈的人,有情义敢担当的人,非常了不起。而且他不相信通过任何的道德言语可以唤醒那些沉睡的中国人,所以就拿命来示范,这是何等了不起的精神!”

不过汪涌豪也提醒,正因为司马迁那段关于侠的观点对后世影响深远,让后世也“选择性”记忆了侠可敬可爱的一面,却也有意无意忽视他们可畏可怖的另一面。

东汉画像石《荆轲刺秦王》

 

比如有学者就指出,尽管历史上,袁绍、曹操、刘邦、王阳明等人都有“侠气”,但总体而言,游侠是古代社会大变局中形成的游民阶层,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古代社会的流氓无产阶级。明代时期的游侠,就和隋唐五代时期不同,少有追随君主,凭一刀一枪封妻荫子,而是沦为绿林劫掠者,也标志着这一阶层日益远离政治乃至社会中心。正因如此,出于维护社会统治需要,历代统治者对这一群体是采取打击态度的,如强行迁徙、迫其从军、武力镇压等。随着封建制度的逐步完备,侠的活动空间就越来越少了,直至这一阶层的消失。

但是,汪涌豪认为,千百年来,来自不同阶层、各操生业的热血人士黏合在一起,进而产生的侠义精神、侠的人格不应该随之隐匿和萎缩。

这就涉及屡屡触及中国人神经的国民性话题。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总结了中国人的十大缺点;1922年,来中国访问的罗素谈及中国人性格时说“贪心、懦弱、缺乏同情心”,林语堂包括日本学者也对中国人有批评……“这些批评都切中了中国人格中很薄弱的一面,而这些方面侠的表现却非常好。”汪涌豪说,例如,侠爱人是不讲等第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侠追求公平也是没有原则的,是一切意义上的公平。而以往中国社会,公平的解释权是掌握在有权力者这边,侠天然就站在弱势者一边。

汪涌豪说,自己也是平常人,固然没有谭嗣同的境界。可是,侠的精神需要敬重、鼓励、号召,他决心著书立传,将历史上这些具有特殊精神气质的群体昭彰显出来。

异文化了解中国切入口

《中国游侠史》最早写于1992年。刚刚而立的他留校不久,抱着年幼的女儿,逐一翻读二十四史写下第一本学术专著。也就在那一年的象牙塔之外,大批在政府机构、科研院所的知识分子受邓小平南巡讲话的鼓舞,纷纷下海创业。

30年过去,汪涌豪学术之路畅达。著作一版再版,并在日本和中国香港、台湾地区相继出版,书名也新近更为《中国游侠史论》。好风凭借力,中国社会经济趁着市场经济建设阔步向前,冯仑、潘石屹、王功权等昔日成功人士也以“92派”自居活跃。但随之产生的社会阵痛也越来越多:雾霾,贪腐,老人倒地路人不敢扶;本该是“广场启蒙”的知识分子,变成被痛骂的“公知”。更多像电影《老炮儿》中展示的生活,以现代化、全球化的名义消失。

人心也起了很大变化。年纪老的人热衷炒股票,年轻人开始谈养生,“这是对世界不相信。”汪涌豪提起这些就来气,俨然像个老愤青。“就像感情,你为什么怕结婚?因为我跟你结婚我要承担责任,而承担责任在今天的人看来是很可怕的。但侠不是这样的,侠是承诺了以后不问任何条件、不看任何场景。”

就算是知识分子,人性幽微深处,很多人其实也不愿意别人比自己好,“比如说,奥巴马与我同岁,我一点不会妒忌他,如果我们系里有一个与我同岁,我就会妒忌他。”

“艾默生在一篇短文中说到自己平生最讨厌两类人,一是没有信仰的博学多才,二是充满信仰的愚昧无知。今天这两种人中国都有。一批读书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大众受物质的蛊惑、利诱,把物质作为信仰。所以这两种人都需要有侠的精神的提振。这就是标准的心理代偿。”

在汪涌豪看来,侠在中国历史上已经过去了,但侠的精神是中国人永远也无法越过的山丘。侠至今仍是世界其他异文化了解中国的切入口之一,例如李安拍的《卧虎藏龙》,其实是李小龙健硕的肌肉之外,呈现另一种功夫片的东方古典禅意之美。冠之以侠,诸如《煎饼侠》等褒贬不一的商业片票房也可以高涨。而《中国游侠史论》这样一本严肃学术著作,竟也可以多次再版,完全出乎汪涌豪所料。

从某种意义上说,侠也是中国人缅怀远去古老帝国的集体乡愁。就像电影《笑傲江湖》中,“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的歌词,就可以听得无数人热泪盈眶,想和令狐冲一起浪迹天涯,“我其实是无意间戳中了人们心中的软肋。”

摄影 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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