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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作家韩松:幽闭才是世界的本质

第一财经 2016-08-26 09:16:00

责编:李刚

在最新出版的科幻小说《医院》里,韩松将医院描写为世界的终极统治者。他对医院的最初认识,他作品中黑暗压抑的怪诞气息,都来自少年时代一次住院的经历

韩松最新科幻长篇《医院》

小学五年级那次哮喘住院,是韩松人生轨迹的转折点。

他被父母轮流驮在肩上,像一只送到集市出售的羔羊。韩松很害怕,想挣脱,父母偏偏把他腰腿箍得紧紧的。重庆儿童医院在一个山坡上,很大很深,里面住满小孩儿。病房里一字排开六张床,有谁死掉,白床单一裹就往走廊边上放。

一天,同屋一个男孩突然发病,一位医生急匆匆跑来抢救。不久,医生走了,保姆也走了。安静下来的病房里就剩下韩松和男孩。那是韩松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奇怪的是一点也不怕,他还走过去摸摸小男孩的胳膊。男孩鼻子上挂了两道黑色的血。

“生命一下就翻转了,死亡很容易很轻松就能走到那里。”静谧的安亭别墅酒店里,拉了一个低矮沙发凳坐下,韩松望着落地窗对第一财经说。

一个月后出院,韩松的世界也和那个小男孩一样折叠了。班级同学把他与某种可怕的肺部传染疾病联系起来,没人愿意和他同桌。对于活泼开朗、即将迎来青春期的韩松来说,这简直是巨大的打击。后来读武汉大学英文系,也归于中学时一半时间躲在家中自学,物理、化学没问题,但数学跟不上。

韩松硕士毕业后一直在新华社工作,如今已是副局级高级记者,国内科幻小说“四大天王”之一。可他总忘不掉少年时代那间灰白色的病房,锈掉的氧气瓶上面写着的“坏”,还有厕所角落里乱爬的蝇虫、蟑螂。记忆重重叠叠,慢慢晕染成小说中始终弥漫着的灰暗和鬼魅味道。还有他低调内敛、待人温和谦逊的性格。

“以前也有人问我小说为什么黑暗啊压抑啊,经常说着说着他们就把我引到社会问题上去了。住院对我的影响我还从来没有给人讲过。好像你是第一个人。”刚刚写完科幻小说《医院》的韩松,打捞起压了30多年往事后显出轻松的神情。离开酒店参加今年上海书展国际诗歌之夜活动前,他拉开黑色大书包,拿出哮喘药物喷剂,猛吸一口,呼吸顺畅了。

医生在做上帝才能做的事

韩松手机里保存着200多张在北京著名三甲医院拍的照片,那是他长期就医和陪伴家人的间隙拍的。他一直觉得,中国的医院是个光怪陆离、崇高又邪念的“观光胜地”。

输液室天花板上永远挂满输液瓶袋,像缤纷的彩色气球;病房里,化疗中的呕吐声、术后病痛难忍的呻吟,由小事引发的争吵声与病人枕头边收音机播放的广场舞音乐交织在一起,好像在上演一台永不落幕的大戏。
医生们殚精竭虑,最新医疗手段层出不穷。医院未来感、科幻感越来越强,“像有了魔法一样”。与此同时,传统文化结构中市井、落后,甚至原始的一面,又在同一场景中出现。廉价破旧的小旅馆,吃蛤蟆偏方,包装精美的骨灰盒,医闹、骗子,大量到医院看不起病的人……

最典型的就是魏则西事件,年轻的生命被吞噬了,背后是游医、莆田系,庞大资本紧密扭在一起的巨龙链条。韩松每次想起魏则西关于人性是善还是恶的遗言,就想起经典科幻电影《异形》,“医院太惊人了,不能用写实的笔法来写。”

他还观察到,医院有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气场,每个人进去都会被感染,表情和眼神跟着变怪。病人是焦虑、不安、恐惧、绝望、不确定的,表面上却是无所谓、得过且过,“和地铁里放松下来的麻木完全不一样。”
医生穿上白大褂后,瞬间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专业、熟练、权威、不可侵犯,治疗时做得滴水不漏、完美无缺,“因为是掌握生命呐。其实他已经和常人不一样了,在做上帝才能做的事情。所以现实中一旦出现医疗事故,就是一场灾难性的事件,病人和医生都接受不了。”

如今的医学院开设了医学社会学、医学人类学。韩松觉得还应该再加一门医学宗教学,讨论医院最本质的东西,如何救赎生命。“光靠技术一把刀最后你会发现,还是救不了。实际上医生也会死,得病后同样死得很痛苦很难看,也有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其实才是‘病人’。这是医患矛盾最深层的问题。”

就像小说里写的,医院好像大海中的岛屿,托起了各式各样的浮生之人,来医院的真正目的是辨识自己是谁。韩松说,在医院,医生和病人就是扭曲的人神关系。病人本质上是把医生当做神,“我现在对医生也是这样。”他微侧了下身,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说写好后,韩松给熟悉的主治医生看过。他压力很大,一直在揣测医生的反应,“会不会觉得我是在亵渎?”

鬼魅与幽闭

《医院》发生在未来医疗技术高度发达的“药时代”。城市被医院包围,医院有上百层楼高、顶上的血红十字刺入天穹。人类基因改造治疗从胚胎着床前就做起,试图通过这种技术实现民族和国家的焕然一新。生病后,病人像流水线上的半成品,被巨蛇般的绿色胶皮传送到不同的病房,再用机械手卸下来,分门别类陈列。人类从出生到死亡都走不出医院,医院成为世界的终极统治者。

韩松喜欢用怪癖生猛的比喻。在他另一篇小说《地铁》中,就有“尿渍般的、如若爱意的神情”。《医院》再次出现这种被认为是“暴力”的修辞风格:病人口痰形成的千尺瀑流,大肠似的长长回廊。

有人曾形容他的小说有种“鬼魅中国”的意味。韩松告诉第一财经,小说《医院》里的C市其实有他家乡重庆的影子,江水环绕的山城、种植着银杏树。但实际上阅读过程中很难让人想起现实中火爆又充满麻辣火锅味的重庆。整个城市是气象阴冷、淫雨连绵、黏滑溽湿,氛围与《地铁》开头类似:月光下加班回家的公务员看城市,怎么看都像是一座阔大的陵园。

韩松解释,他的写作不是有意为之,也不是迎合读者。不知为何,周遭就有一种怪诞、夸张、尖锐,让他不舒服,但又痛快的感觉。哪怕是数十米深的地下,地铁开动后,车窗外面还有那么多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广告飞来,“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中国科幻小说有硬科幻和软科幻之分。韩松经常被人拿来跟科幻界“四大天王”之一的刘慈欣做比较。如果说刘慈欣凭借史诗般的《三体》被誉为“中国的克拉克”,是中国硬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翘楚,作为软科幻代表的韩松,创作了完全不同的未来世界。刘慈欣曾说:“韩松描写的世界是我在所有科幻小说中见过的最黑暗的,在那个世界中光明和希望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些极具个人特色的小说,显然与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不太一样。反感者斥之为故弄玄虚和令人反胃;喜欢者认为体现了中国本土科幻全新高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吴岩就是他的“粉丝”之一,认为韩松几乎将科幻文学预设的内容规则全部颠覆,在寻找科幻文学本土化方面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我没办法像大刘那样写那么开放的世界,对我来说不可能的。”那次生病后被同学孤立的经历,让韩松变得敏感,他特别担心自己再次请假触动同学们幼稚而敏感的神经,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这样痛苦而匆忙地结束了。到了中学,他更加孤僻,越来越不喜欢去学校。即便后来做了记者,这是个最需要,也得特别擅长和人打交道的职业,韩松和大多数人的接触都是限于礼貌而得体的职务层面交往。

“对我来说幽闭才是世界的本质。”他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幽闭在自己的空间。从小到大的人生方向就是试图从幽闭自己的关系中间挣扎着跳出去,找到稍微更快活、轻快的空间。

韩松的个人经历对创作有重要影响

现实比科幻还科幻

上海书展期间,韩松有两场公开演讲。在和国际科幻文学奖雨果奖得主伊恩·麦克唐纳德的一场对谈中,有读者让他预测美国大选的结局。

这样的场面他早已见怪不惊。不知从何时起,科幻小说家就被认为是未来事物精准预测师,总是被问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此前在复旦大学演讲,做风投的男子希望能帮他分析分析,未来哪些科幻领域可以成为新的投资方向。在广州关于“科幻能带来何种启示”的演讲场面更加热闹,有行为艺术家抱着木头演绎类似“商鞅变法”的场景。对体制不满的人大声指责他是“既得利益者”。演讲结束后,一群热切的中年大叔大妈还迅速把韩松围上,务必要他预测下一波股市行情。

三教九流都在关注科幻,听完太空和宇宙马上又迅速把人拽回地面,争着和他讨论实际问题,“太有意思了,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篇科幻小说。”
韩松在武汉大学读书时业余写科幻小说时,亲历了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科幻写作被污名化而面临的低谷。直到1999年写《火星照耀美国》,里面有预言世贸中心被炸,美国社会发生金融危机的情节,彼时恰逢克林顿访华,很多出版社都不敢接受,“美国怎么能崩溃呢?这不是挑拨中美关系吗?”等到2010年,刘慈欣《三体》三部曲全部出版,小说最后整个地球、人类都毁灭了。这样的尺度是非常大的。”他感叹科幻出版今昔对比。

深圳还成立了首个民间科幻基金。今年他们打算发起一次“科幻跑”,由刘慈欣领跑。多年来,为了保持体力等到太空旅游降价那天,刘慈欣一直在笼罩着煤烟味的山西阳泉坚持晨跑。

韩松觉得,不管是和早些年完全不同阶层、群体的科幻关注者,还是作家的文字表达,以及社会各个层面的关注程度,如今中国科幻小说都重新迎来非常好的时代。

科学史专家、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院长江晓原也告诉第一财经,上世纪90年代之后,科幻在中国不再与意识形态强行挂钩,它的发展得到更多宽容。近几年,随着影视资本的介入,尽管尚未产生公认成功的产品,说中国科幻在走向发展新阶段不足为过。

韩松做过文化和时政记者,和中国社会各个阶层有深度广泛接触,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在科幻小说中融入社会科学和社会问题。从早期《火星照耀美国》,到《地铁》、《高铁》,还有他公认的优秀短篇小说《再生砖》,灵感取材于汶川大地震后建筑师刘家琨的一项设计,借此讨论死亡、灾难创伤和再生,无一不是反照中国社会现实的作品。

科幻大师阿西莫夫把美国(西方)科幻小说的发展划分成三个时期:冒险时期、技术时期和第三阶段的社会学时期。韩松现在大体经历的就是第三阶段。不同的是,中国的几个阶段往往是杂糅的,最古老和最现代经常以令人惊讶的方式挤压在一起,不断激发科幻作家的写作热情。

他总是想起去年的南极旅行,此行花费10万。一路上大部分游客不是看风景,而是观察商机。他们在甲板上激动地谈论商业计划、如何成为下一个马云或马化腾。
“现实比科幻还科幻。”韩松表示,科幻小说就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一种,本质是反映现实,描写人和人性最深处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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