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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张涛:撕开亲人之间最后的面具

第一财经 2016-08-26 10:03:00

责编:李刚

凭《喜丧》获得第10届西宁FIRST青年影展最佳导演奖的张涛,拒绝背弃自己的乡村,他选择用电影直面故乡的残酷现实

张涛执导的《喜丧》讲述了一个农村老人葬礼背后的故事

“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什么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它好像在一夜间变得温润潮湿起来,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凭借《喜丧》获得第10届西宁FIRST青年影展最佳导演奖的张涛,在台上旁若无人地念起了《立春》女主人公王彩玲的一段经典独白。王彩玲一次次追梦,一次次失败,经历无数坎坷,最终选择了放弃。

张涛比王彩玲幸运。在被誉为中国“圣丹斯电影节”的FIRST青年影展上,他一举拿下最佳导演及最佳影片两个最具分量的奖项,引起了不小轰动。

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创立十年,从最初的短片小竞赛成长为新锐导演“惊人首作”的集散地,《美姐》导演郝杰、《心迷宫》导演忻钰坤等青年电影人正是在这一影展上崭露头角。今年的评委会主席王家卫毫不掩饰对《喜丧》的偏爱:“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虽然电影是沉重的题材,但他却用举重若轻的方法讲述,这是非常可贵的。1953年,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让人们看到一个值得尊敬的父亲,2016年,中国导演张涛拍出了一个同样值得尊敬的母亲。”

张涛是来自山东枣庄的小镇青年,2012年以前,他上大学,考公务员,在老家政府工作,稳稳当当。但儿时父母带他看露天电影的经历最终还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说,每当黄昏时分,搬着小板凳等待影片开场的时刻最让他兴奋。工作数年后,张涛决定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的研究生,转行做电影:“那时候我一直在想,人这一生总要干点什么,才不会在老的时候后悔。”

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张涛坦言,颁奖礼上的“独白”并非有意设计:“每年立春时节天气的感觉,正是我去北京考试时所感受到的,当时我的处境和王彩玲很像,我是千千万万个王彩玲式的人物中的一个,不愿意在茫茫大海中做一个孤独的艺术青年。”

张涛执导的第一部剧情长片《喜丧》,灵感来自于他生长的那片土地,几乎所有的演员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从冰雪融化、小草发芽开始,直到麦收时节大地金黄,他们边下地劳作边帮我一起完成影片的拍摄工作。”

沦为负累的老人

FIRST影展的最后一场露天电影排给《喜丧》,西宁的夏夜里,观众裹着被子席地而坐,凝视着色调灰暗的影像,从日暮到夜深,瑟瑟发抖。

相比于《东京物语》的克制、含蓄,人们用虚伪掩盖自私,温柔中隐藏着悲哀,《喜丧》揭开了亲人最后的面具,将农村家庭内部的撕裂赤裸裸地展现给观众。张涛用纪实风格的跟拍手法,让这个故事看起来特别真实:“大时代在变,我们每个人都会受到影响,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东西是慢慢消散的。

鲁南张庄,86 岁的林郭氏一次摔倒后健康状况恶化,儿女商量着把母亲送往养老院。养老院床位紧张,得有一个老人死去才能住进去,在等待的过程中,母亲中风,在几个子女家中的轮转搅乱了他们的生活。去敬老院的前夜,老人服鼠药自尽,子女为她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喜丧。

传统家庭伦理的崩塌逼迫困境中的老人做出了自我牺牲式选择

过去在农村,生产技能代代相传,长辈的生活经验对后代发挥着重要作用,如今,家庭所承担的职能更多地转向社会,老人失去权威。影片中,二儿子操持母亲去养老院的事:“你老人家,这回可当不了这个家。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老人成了负累,毫无尊严,子女推脱赡养责任:“家家忙的要命,哪有时间侍候你。”

“年轻人在外面所经历的生活是工业文明,是发达的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的上升,他们做决定的时候会从利益考虑,判定孰重孰轻。”张涛感慨,当价值观出现问题,沟通就出现了障碍,最后就会引发家庭战争。

《喜丧》中最激烈的矛盾是关于钱,子女们围坐在一起讨论谁来照顾年迈的母亲,他们用市场思维处理家庭关系,盘算着老人“在谁家里生病谁给看”,而谁都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亲人间无端指责,相互咒骂,二媳妇被三儿子扇了一个耳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们不能否认的,是旧式家庭的解体,是我们头脑中形成的千年来的传统价值观被高歌猛进的物质文明所吞噬。”但是,批判孝道的沦丧并不是张涛的本意,家庭关系也不是非黑即白,更不能用善恶的标准去框定某个人:“每个家庭都有难念的经,每个人都背负着不同的身份,面对生活重压的时候,往往会对最亲的人宣泄、发脾气。”

在张涛看来,亲人间的感情藏得很深,但无论环境千变万化,它依然存在。“只是我们一直在往前赶,走的太快了,迷失了自己,想想我们年轻一代,真正陪伴父母的时间又有多少呢?”

母爱宽容

《喜丧》主人公林郭氏的原型是张涛的姥姥和奶奶。他从小被姥姥和奶奶带大,对老人有一种特别的感情。直到现在,他也特别喜欢跟老人在一起聊天,回老家的时候或是在北京大街上,遇到老人也会攀谈几句,“他们的世界是神秘的、沧桑的。”

姥姥在张涛很小的时候去世,2012年,奶奶没能熬过除夕。她们的离世给张涛带来沉重打击:“原来生命是那么容易逝去,今天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能一夜之间就没了。”他在奶奶出殡后的三天内完成了《喜丧》剧本的初稿,几乎是一气呵成:“当这个故事被赋予你的感情之后,它就能存在了。”

林郭氏凝结了张涛对长辈最深沉的情感,是整个故事的核心,这位伟大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从容而平静的。

为了平息家庭争执,她沉默着接受女儿对她偷钱的指责;数度搬迁,被家人安置在牛棚旁破败的小屋居住,毫无怨言。即便遭到媳妇恶语相向,她仍然把最珍贵的传家宝给了媳妇。直到做好赴死的准备,她还在一针一线给儿女们缝制新鞋垫,对着奄奄一息的油灯祈福,一如往常:“菩萨保佑孩子们平平安安。”

林郭氏的扮演者郁凤云也是一位农民,她与其他非职业演员一起奉献了感人至深的表演

和《喜丧》中其他非职业演员一样,母亲的扮演者郁凤云是一位农民,奉献了感人至深的表演,张涛为她感到骄傲:“她是我本家三嫂,一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母亲,回归到生活本真,她就能明白你要的是什么,是母亲对孩子的无私的态度。”

林郭氏捏着全家福自杀是影片中最令人肝肠寸断的镜头,也是中国农村生活中众多片段中的缩影。在张涛生活的鲁南地区,这样的老人很多:“我的家庭中很多年前也有一位老人,当他知道自己癌症晚期的时候,选择了跳井自杀。奶奶去世时,附近村里的一位老人在除夕夜自杀,也是因为一场大病,为儿孙节省医疗费用,她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我。”

“每到冬末初春,农村总会此起彼伏响起铁炮声,那是为逝者敲响迈向天堂之门追魂的标志。”回忆起那些日子,张涛心里总是憋闷:“这种悲壮的慷慨赴死,让我有些恍惚,甚至有些怀疑,每个生命面对终了之际的真正状态。”

在《喜丧》中,林郭氏最终选择了牺牲自己,驱使她走向死亡的是爱。“这是一个无私付出的母亲,不想成为家庭的包袱,想要传达给家人的是包容、宽恕和博大。那是一种生命的力量和伟大的母爱,是浓浓的弥漫在空气中的挥之不散的情感,是家庭成员在精神世界联系的纽带。”张涛对第一财经说。

对民族和土地的深情注视

张涛找了一些荒废的土坯房子作为拍摄场景。在老家,他出生时的草房子到现在还保留着,到现在还愿意去里头住:“那种房子很破旧,但很沧桑,很有情感。为什么大家都要盖那种水泥白墙的小楼呢?”拍摄中,很多场景拍着拍着就拆了:“我们拍那个土坯草房的戏,拍到最后一个镜头,房东真的就在那等着拆房子,他说你们拍完了吗?我说拍完了。我们刚一转身去旁边抽根烟,就听见推土机轰隆一声,把房子推平了。”100多年的房子一瞬间没了,这让张涛感到困惑:“我们真的要走那么快嘛,要把所有文化积淀的东西都铲除干净?”

影片的最后,林郭氏的孙子小道决定去上海打工找妈妈,临行前,将奶奶遗留的全家福老照片装进自己远行的背包。在小道身上,张涛或多或少投射了自己的影子,他希望通过这个14岁的少年把失落的价值观拾起来,重新找回家庭的意义。

张涛筹划拍摄一个系列,以家庭为视点,围绕“母亲”展开,从人生的不同阶段去追溯生命的过程,描绘出生活的样子,《喜丧》是开始,也是系列的终结篇:“生老病死,生儿育女,生生不息。酸甜苦辣咸,都是味道,喜怒哀乐愁,都是生活,从各个的味觉体会,才会感受生活的不同滋味,才能完整呈现出我们生活的美丽世界。”

对家庭伦理观察的背后隐藏着张涛的创作野心:“我关注的是民族和土地。”这是他学电影之前,就已经规划好的设计蓝图,让人联想到第五代导演在经历了社会动荡后创作的最具生命张力和美学特质的影像。多年的农村生活经历加上对电影和文学的大量阅读,让他延续了一种相似的对乡土深情凝视。“所有人都承载着这一份沉甸甸的角色,我们需要通过具体的实践,去完成对爱的认识,去寻回民族文化中最值得珍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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