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20年内无法全面超越美国

原标题：《创刊周年特稿：中国全面超越美国之辩（之一）》

本文系秦朔与上海高级金融学院副院长钱军教授就“中国20年能不能全面超过美国”进行公开辩论。笔者作为辩论的反方，要论证“中国20年内不可能全面超过美国”。

经济总量：十年内应超过美国

在社交媒体上，这肯定是挨骂的角色。但找了一些资料后，我确实觉得，中国经济20年内会在很多总量指标上超过美国，但在支持经济可持续发展、创新发展的结构性指标上很难超过美国，还有漫长的路，不可能一蹴而就。

中国经济的进步无疑是巨大的。根据我的测算，从中国GDP占全球的比重来看，1980年是1.7%，1997年是3.5%，2008年是8%，2014年是13.4%。2009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一大出口国，2013年成为第一大货物贸易国。中国GDP的增量绝对值和对全球增长的贡献率已经是全球第一。

经济持续增长促进了人民福祉的改善。如果按照年纯收入2300元(2010年不变价)作为贫困线标准，中国的贫困人口从1978年的7.7亿减少到2015年的5575万，减少了7.1亿。世界银行曾表示，过去几十年全球减贫成绩的70%来自于中国。(注：世界银行最新最低贫困标准为每天1.9美元，中国2010年的2300元折算到今天相当于3000元左右，按购买力平价大概等于每天2.2美元以上)

经济增长让人民体验了更好的生活。中国消费者已经成为影响全球的重要力量。这从全球重要购物地的中文标识和讲中文的售货员的增多就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那么，中国经济总量何时超过美国?

近年来最乐观的估计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它在2011年预测，按照购买力评价法，中国将在2016年超美国。在《2014年IMF成员GDP排名》中，中国按购买力平价法甚至超过了美国(17.6万亿美元Vs17.4万亿美元)，而按名义GDP美国仍比中国多2/3(17.4万亿美元Vs10.4万亿美元)。

在研究报告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2010年渣打银行发布的《世界进入新一轮超级周期》。该报告认为，中国GDP将在2020年超过美国，到2030年是美国的两倍，到时将占世界的24%。这个判断的假设是：预计美国2010年增长率为2.6%，2011年为1.9%，2012年为2.7%，随后到2030年的趋势增长率为2.5%;预计中国2010年的增长为10.0%，2011年为8.5%，2012年为8.0%，2030年前的20年平均增长率为6.9%;预计到2030年人民币兑美元升值至4.39。

2013年，渣打银行在新的报告中做了一些修正，预测2013~2020年间中国年均经济增长将达7%，2021~2030年将达到5.3%，预计2022年中国GDP总量首次超过美国。

显然，由于全球经济气候差强人意和中国增速下行，更由于人民币相对美元不再升值而有小幅贬值，以前对中国经济的预测显得有些乐观。不过，考虑到中国经济增速仍比美国快4个百分点左右，中国的总量用不了10年，甚至在5到8年内超过美国，应该有很高的概率。

从总量指标看中国公司。2016年财富杂志评出的世界500强，中国有110家企业(包括台湾7家、香港6家)，美国有134家。而在1999年，美国有200家左右，中国大陆只有6家。

从总量指标看中国的私人财富。按照2016年胡润全球富豪榜，大中华地区有568位10亿美元财富以上的富豪，首次超越535位的美国。

从城市评价看，城市化和基础设施建设让中国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英国资产管理公司施罗德集团(Schroders)今年8月发布《施罗德全球城市30指数》(Schroders Global Cities 30 index)，上海高居全球城市榜首，前十名中还有天津、北京和深圳。不少人很诧异，但考虑到它更多是根据“预期经济增长率、下一个十年的预期可支配收入以及工作人口的规模”来评估城市的经济活力和发展前景，就不难理解这个结果。

质量指标也令人骄傲吗?

上面都是中国超得过美国的指标。而从数量回到质量方面的指标，情况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从人均指标看，不用说，中美之间差距依然很大。按照IMF2015世界人均GDP排名，美国排世界第6，人均GDP为55905美元，中国排世界76位，人均GDP为7990美元，不到美国的15%。按照渣打银行的报告，2022年中国总量超过美国时，人均收入可能仍不足美国的1/3。即使按最乐观的2010年报告中的预测，2030年中国经济规模是美国的两倍，人均水平也只是美国的一半左右。

中国有规模的公司很多，但效益就差很多。2016年世界500强，美国134家上榜企业总营业收入为84670.53亿美元，总利润为6816.38亿美元，中国110家上榜企业总营业收入为61967.17亿美元，总利润为3460.03亿美元。美国方面的利润率为8%，中国为5.5%。我粗略算了一下，世界500强有65家亏损，美国只有7家，而中国有21家。如果考虑到中国公司利润的相当部分是银行业的贡献，而银行业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未来中国公司的盈利能力更令人担心。

从品牌价值的角度，全球最有影响的是两个评价。2015年Interbrand全球最佳品牌100强，中国只有两个(华为、联想)，美国有54个。2016年Millward Brown编制的BrandZ全球100个最具价值品牌，中国有15个，美国有40多个，前十名全是美国公司(谷歌、苹果、微软、AT&T、Facebook、Visa、Amazon、Verizon、麦当劳、IBM)。能在全球开展业务、享有盛誉的中国品牌屈指可数。

从劳动生产率的角度，根据国家统计局国际统计信息中心发布的报告，1996年到2015年中国的劳动生产率大幅提高，1996年单位劳动产出仅1535美元，2015年已提高到7318美元，年平均增速(8.6%)大大高于同期世界平均水平(1.3%)。但2015年的世界平均水平是18487美元，美国是98990美元，中国的劳动生产率只相当于世界的40%，美国的7.4%。

最后看看中国的富豪。按照福布斯榜和胡润榜，比尔•盖茨是世界首富，王健林是中国首富，他在世界富豪榜上已经跻身20名左右(福布斯榜18，胡润榜21)。王健林比比尔•盖茨大一岁。比尔•盖茨早在2000年就成立了盖茨基金会，秉承“所有生命价值平等”的理念，在全球健康、全球发展和美国本土教育三方面开展工作。在2016年的年度公开信中，他回答了肯塔基州高中生们的问题，“如果你能拥有一种超能力，你希望是什么?”他说，如果我能许下一个愿望去帮助最贫困的人们，那便是找到一种便宜、清洁的能源来为我们的世界提供动力。因为目前撒哈拉以南非洲近10亿人口中，70%的人用不上电，印度也有超过3亿人无电可用。“你能做些什么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你想得到什么样的超能力?”这是他思考和实践的命题。而“中国首富”每次成为新闻热点，要么是“让迪士尼20年内无法在中国盈利”，要么是“先定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比如挣它一个亿”。他脑子里全是钱。他们同龄，但思想不同。这是两国首富的区别。

发展的代价有多大?

来看看中国成就背后的代价。

这里暂不讨论中国劳动者的劳动条件、劳动工时、劳动保障、劳动成果分享和国际水平的差距，也不讨论某些畸形的价格“消解”了国民福利水平，例如不少城市的房价收入比过高，买车比国外同类车昂贵，等等。我将聚焦于两大问题，就是环境代价和债务代价。

先说能源与环境。按国际能源署(IEA)数据，中国在2009年已超过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能源消费国。按中国工业经济联合会会长李毅中2013年在“关注气候中国峰会”上的讲话，中国一次能源总消耗约占全球的21.3%，单位GDP能耗是国际平均水平的2倍，是发达国家的4倍。《中国能源发展报告(2014)》显示，2013年中国能源消费总量为37.5亿吨标准煤，占全世界的22%。按照今年7月发布的第65版《BP世界能源统计年鉴》(中文版)，中国能源消费占全球的23%和全球净增长的34%。对照中国占全球GDP的比重，中国在实现产出的能源消耗方面，还很不经济。

说说环境。亚洲开发银行2012年的《迈向环境可持续的未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环境分析》报告指出：水污染和水短缺依然是重要的问题，如果不加大对供水、节水设施的投资力度，到2030年供给缺口可能高达200亿立方米;中国500个大型城市中只有不到1%达到了世界卫生组织的空气质量标准;中国目前所产生的固体废弃物约占世界总量的25%;中国1/3的土地很容易荒漠化，到2004年，其中80%已经沙漠化了;2007年，中国使用化石燃料产生的温室气体总排放首次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温室气体排放国;中国科学院2009年开展的一项评估(该评估不仅包括空气和水污染，同时也分析资源消耗和生态退化)认为，2005年中国资源和环境退化的总成本达到当年GDP的13.5%，这个水平远高于德国、 日本、英国、美国和其他发达经济体，接近加纳、墨西哥、巴基斯坦等国家。

这份报告指出，在过去的30年中，中国实际的年均经济增长率为9.8%，世界上没有任何别的国家能够达到这个速度，这种非同寻常的增长是以环境破坏为代价的。证明中国“高增长、高污染”发展模式的方法之一是考察国民经济和资源消耗的规模。2007年，中国的GDP占全球GDP的6%，但却消耗了全球15%的能源、54%的水泥和30%的铁矿石。

中国这些年非常重视环境约束和绿色发展，在环保方面有很大改善，随着向服务型方向的转型，整个环境状况在转好。但要还掉这笔“学费”，还需要时间。很多消失了的，就很难再回来。比如，根据水利部和国家统计局发布的《第一次全国水利普查公报》(标准时点为2011年12月31日)，中国流域面积在100平方公里及以上的河流约有2.3万条，比上世纪90年代的统计减少了2.7万多条。一半多的河流都不见了，这种代价怎么计量?和美国等发达经济体的差距有多大?

再来看看债务。中国的全社会负债率究竟有多高?一年来多个机构发布了数据，比如国际金融协会(295%)、麦格理(300%)、麦肯锡(282%)、国际清算银行(249%)、英国金融时报(237%)、标准普尔(232%)、中国社科院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249%)，等等。高盛分析师Andrew Tilton和Jonathan Sequiera在6月发布的研报中称，从2008年到2015年，中国的债务与GDP之比几乎翻了一倍，从154%暴增到249%。高盛最新报告预测，如果算上影子银行的信贷渠道，中国的债务/GDP比率正以每年30%到40%的速度在增长，到2019年会达到400%。

对中国的高负债率，央行行长周小川认为，首先是中国国民的储蓄率高，其次是资本市场总融资比例比较低，民间股本融资也相对薄弱，等等。也有官员指出，中国的不少债务投资到基础设施中，形成的是优良资产。但人们依然担心，中国负债的主体——国企和地方政府——恰恰是效率比较低的部门，年复一年剧增的债务究竟怎么还?

也有很多人担心为了增长而超发货币的长期影响。1990年，中国的广义货币供应量M2为1.53万亿元，GDP为1.87万亿元，M2/GDP为0.82;2015年，中国的M2为139.23万亿元，GDP为67.67万亿元，M2/GDP为2.06。GDP高速增长，货币供应量超速增长。货币超发对物价上涨的推动是肯定的，不在CPI(居民消费价格指数)就在资产价格。由于CPI统计不纳入房价上涨，只反映房租变化，而房租方面的权重只占CPI的14.69%，所以中国的CPI显得很稳定。但资产价格呢?

中国增长的成就是巨大的，代价也是巨大的，甚至是不可持续的。所以必须确立新的发展理念，转变发展方式。

中国超越美国比美国超越英国更难

我是反方，要为反方立场找例证。当我基本都是从原始出处找到数据的时候，我为中国的成就自豪，但自豪得有些沉重。而且，越往前，基数越大，利用后发优势模仿的空间越小，越不轻松。拿前面30多年的增长逻辑往后面推演，并不适当。

中国有集中资源办大事的优势，但合理的资源配置终究是由市场决定的。中国有群体主义、顾全大局的优势，这在需要平衡协调各方关系、调动各方积极性以推动改革的时代是必要的，但一直顾全各种既得利益、前怕狼后怕虎，该出清的包袱始终挂在那里，也会使整个国家的负担越积越重。一枚硬币，一定要看两面。

渣打银行2010年的报告中提到，世界的第一个超级增长周期是从1870到1913年，全球经济增长在这一期间显著加快，年均增长2.7%，比之前提高了一个百分点，是美国的兴起引发了这个超级周期。

今天中国要超越美国，和当初美国要超越英国相比，在我看来会更难。美国在超越英国、成为全球霸主的过程中，占据了先进生产力的优势，很多美国的企业家、发明家走在创新的前沿;美国借助两次世界大战的机会壮大了自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确立了世界经济新秩序。美元超越英镑的那个时候，还有黄金为锚，有个公平的东西，今天人民币要超越美元，比美元超越英镑难得多。美国“二战”后援助和支持的经济体，无论是西德、日本还是“四小龙”，本身都有很好的人力资本。相比起来，中国的“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无论政局、经济基础和人力水平都不可同日而语。

但改革开放38年的峥嵘岁月，还是给了我们巨大的信心。中国有梦，中国梦的基础是中国人的奋斗精神。

钱军说他刚刚恢复了被注销25年的户口。他落户在上海徐汇区，因为还没有买房，所以是集体户口。

千千万万看到中国存在的种种问题、依然拼搏不已的中国人，他们的努力汇聚成创造的力量，改变的力量，这就是中国最大的动力和希望。

雄关漫道真如铁，但只要有梦，有精诚团结、自强不息的精神，加上一点好运气，中国超越美国并非没有可能。我相信，一个善于反思的民族，一定也是善于前进的民族。

第一财经获授权转载自“秦朔朋友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