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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可以不要的”,余秀华对婚姻、母亲和舆论的抗争,都在这部纪录片里

第一财经APP 2017-06-23 09:55:00

作者:葛怡婷    责编:李刚

上海电影节期间,第一财经采专访了纪录片导演范俭和《摇摇晃晃的人间》女主角余秀华。撇开标签化的猎奇与消费,范俭试图用镜头语言诠释余秀华和她的诗歌

余秀华在纪录片公映现场

因为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诗人余秀华又一次站在聚光灯下,她是这部电影的主角。作为第20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纪录片竞赛单元唯一入围的中国电影,6月18日,范俭执导的《摇摇晃晃的人间》在上海影城进行亚洲首次公映。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然后是江汉平原,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电影在余秀华一字一顿含混又坚韧的念白中开始。出席首映礼那天,余秀华穿了一条波点露肩连衣裙,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上舞台,站在一堆人中间,看上去很不起眼。

短暂的映后见面会上,主持人问她,生活中有两个男人拿着摄像机一直对着她拍是什么感觉。她答道:“我基本上没有把他们当男人。其实相处下来,我这个人比较好说话,也乐于交朋友,我收获了一个很好的朋友。这部片子能够取得这样好的成绩,我觉得我们是双赢的。”

2016年11月,《摇摇晃晃的人间》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IDFA)上斩获主竞赛单元评委会大奖。IDFA评审团给出的评价是:“想要制作有关诗歌的影片不落俗套很难,但它做到了。它如诗一般,以细腻而富有启迪的形式描述了一个非凡的女人。电影人的技艺和主人公的力量相得益彰。”

对欧洲观众而言,“余秀华”这个名字并没有太多附加意义,他们单纯被影片主角的魅力所打动,她的勇敢、机敏和睿智,无论在哪儿都会产生强烈的感染力。对于熟悉余秀华的中国观众来说,则是另外一番感触。她的人和她写的诗是一样的,有雪有火,既浪漫又粗野。她能够随时随地制造金句“活着就是胜利”,像一个朴素的哲学家,情绪激动时迸几句粗口“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草”,毫不遮掩。

撇开标签化的猎奇视角,《摇摇晃晃的人间》试图用镜头语言诠释余秀华诗歌中的意象,探究一个渴望挣脱肉体束缚的灵魂,尝试去理解为什么只有余秀华才能写下能量巨大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又能悄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片中有一个镜头,余秀华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条又窄又长望不到头的乡间小路上,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绿,她是唯一的红,红色的身影一点点走远,一点点变小。她在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序中写道:“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7月2日,大象点映将在全国百城同步举办《摇摇晃晃的人间》首映。

导演范俭、余秀华与演员梅婷

她一直都在反抗

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余秀华换了身白底印蓝花的旗袍,为这次电影节之旅,她准备了几身裙子。“走红毯还有一条,粉红露背!”我问她能否坐在她边上采访,她说:“你坐地上也行。”

与各路媒体过招,余秀华出了名的不好对付。2015年初,在她突然走红的那一阵子,范俭应优酷邀请跟拍了她十几天,制作了一部短片《一个女诗人的意外走红》,记录了余秀华成名后的忙碌生活,她需要应付接连不断的邀约,招待蜂拥而至的记者。一扇通向外界的门突然打开,涌进来的并不都是善意。

一些登门拜访的客人扮演起献爱心的慈善家:“想给你捐一笔钱,给你这样身体有残缺,身残志坚的人。”余秀华狡黠地笑了:“我觉得你们这样做挺好。”“有人把你比作艾米丽·迪金森,你怎么看?”她抬眼一瞥:“我不认识狄金森。”“那你觉得你像林黛玉吗?”“不像。”余秀华躺在床上,调笑电话那头记者提问不走心:“这个问题你去网络上百度就能搜到,我也不知道标准答案。”挂了电话,又像孩子一样咧嘴大笑。

从《一个女诗人的意外走红》到《摇摇晃晃的人间》,难得的是余秀华对拍摄者的完全信任,又彻底敞开,这很不容易。“换了其他人真不好说。”范俭对这一点很有自信。爆红的那些日子,余秀华的周围中常常挤着二十几个人,别人陆陆续续走了,他还在那里拍。去之前,他读了很多余秀华的诗,通过别的访谈了解到她喜欢《悲惨世界》,特地准备了精装版送给她。

范俭曾在电视台当过几年法制记者,又在央视纪录片栏目工作了五年,后来脱离体制开始独立纪录片的创作。他关心城市里移民的身份认同,拍过农民工面对强拆的《吾土》,汶川地震后,他追踪一对在灾难中丧女的夫妇,记录他们再生育过程,叫作《活着》。他喜欢从家庭出发,描摹人在社会中的生存状态,进而辐射整个时代的图景。2014年的时候,他忽然起意要拍一位诗人,“觉得中国人的生活太缺乏诗意”,余秀华就这样不期而遇。一开始,他就是以创作者的身份进入的。

“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诗人,是一个跟我一样的创作者,我只想跟拍一个创作者,仅此而已。”范俭喜欢余秀华的诗,相处久了,同样欣赏她的人格:“我们在某些观念上是高度契合的,在某种层面上我是喜欢她的,我喜欢一个坦率的人,一个比较真的人,我不喜欢演的人、装的人。”

在一场专门为余秀华举办的研讨会上,诗人们和诗评人们用各种术语解读余秀华的诗,少不了重复一万遍的评价:“我觉得余秀华就是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轮到她发言的时候,一下子噎到别人无话可说:“我从来不喜欢被别人拿来和艾米丽·狄金森比较,任何一个人被模仿成另外一个人都是失败的,狄金森是独一无二的,我余秀华也是独一无二的。”

余秀华挺喜欢范俭拍她,也挺喜欢电影里的自己

前一阵,《我是范雨素》火了,人们又一次联想到余秀华。她在微信发了一段点评回应:一则觉得范雨素的文本不够好,二来也不愿意和范雨素比较,很快遭到谩骂。“太狠了这些人。”余秀华向记者感叹:“我和范雨素本来就是一个阶层,不存在同一阶层的人相互苛刻的事儿,我说的是范雨素的文字功底不好,他们觉得范雨素的故事很好,觉得这个人很励志,这是两码事。只是因为我们是社会底层,他们就会说:看看,社会底层就是写得好。好啥呀。”

谈到余秀华,范俭经常会联想到伊莎贝尔·于佩尔主演的《她》,两个女性都反抗控制和被束缚:“米歇尔一直在反支配,反对各种男性对女性的控制,她不被道德控制,尤其是羞耻感对女性的支配。她要‘杀死’父亲,支配周遭的男性,甚至支配强奸者一起玩猫鼠游戏。对余秀华来说,过往的命运、身体、前夫、母亲,甚至是舆论对她都有控制,她一直都在反抗这些东西,这两个女人是相通的。”

就好像,余秀华在那些电视节目上坦荡得让人惊叹:“有人说我的诗是荡妇体,我就是荡妇怎么着了?”在接受采访时,她直言不讳:“如果说道德违背了人的天性,那是有害的。道德是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要求,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离婚

余秀华挺喜欢范俭拍她,也挺喜欢电影里的自己:“挺真实的。”虽然她一直觉得镜头里的自己并不好看:“我看第一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丑,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很丑。但是看多了,就觉得稍微可以接受了。和人相处一样,一个男人第一眼看我肯定是觉得我很丑,相处下来,人的外貌就不再成为问题了。相处多了之后,自然就成为了朋友,范俭也是这样的。”

余秀华觉得拍这部纪录片太值得,一来结交了相互信任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们帮助她实现了离婚愿望。“我一直想离婚,可是离婚实在很难,我打电话给范俭,让他去给前夫做工作,没有他,这个婚离不成。”不过他们都明白,最终解决问题的也不是她,也不是范俭,而是钱,这是她用十万稿费赚来的自由。

成名之后,余秀华成了畅销诗人,积攒了足够的版权,她可以支撑儿子的学费,也有能力挣脱一直给她带来压力的痛苦的婚姻。2015年12月14日,余秀华终于和尹世平离了婚。从法院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挺愉快,余秀华从她一直厌恶的婚姻中解脱了,尹世平分到不少钱,他觉得也不亏。“结婚二十年了,竟然可以离婚,真好!”

余秀华恐惧童年,江湖师傅说她是上辈子做了坏事,积下恶果才有了这辈子的苦,小时候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余秀华19岁那年,母亲做主,把尹世平招赘做了上门女婿:“他身体健康,能瞧上我女儿就同意了。”尹世平长时间外出打工,两人相安无事,回家就不太平。

“为什么要结婚呢?”这是二十年来余秀华经常思考的问题:“如果我是正常人会幸福得多,那种来自生命的幸福感,没有。”她在《给你》中写:“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有过身心俱裂的许多夜晚,但是我从未放逐过自己,我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

“怎么做一个幸福的女人,我没有经验,切肤之爱和灵魂之爱我都没有体验过。”她不止一次提到自己是失败的,失败的根源是无法得到真正的爱情,但是她不甘心。从前她没有收入来源,离婚做不了自己的主,到法院离婚工作人员还劝她:“离婚要钱,有这钱还不如买衣服。”这让余秀华觉得特别荒谬。

余秀华目前不会考虑再婚,她害怕婚姻

余秀华想重新掌控自己的命运。她知道有些人在她离婚时会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抛弃糟糠之夫,但她觉得所有舆论和活得自由相比,自由更重要。她不在乎名声是好还是坏,她在乎的是这件事情是否能让她获得真正的解脱:“我们的婚姻还不是正常人和正常人之间的矛盾,不仅仅如此,正常人和残疾人在婚姻里的不对等,落差特别大,对我是特别大的精神压力。”

现在的她觉得特别轻松:“快乐得很。婚姻这张纸是个镣铐,是一个桎梏,非打破不可。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别,绑在一起非常难受,为什么不离。”让余秀华觉得最可悲的地方时,离婚之后和离婚之前没什么感觉:“任何一个女人离婚,有一些反应,我一点都没有。这个婚姻对我来说早就不存在了,我没有任何感觉。相反觉得很轻松,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余秀华暂时没有再想过婚姻这件事,也许以后也不会踏入婚姻一步:“现在从心里讲,还是挺害怕的,两个人朝夕相对,无论是多好看的人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我也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走一步看一步,交往一两个男朋友可以,但是结婚不现实。我害怕,真的是怕啊。”

“可惜还有明天”

纪录片拍摄过程中,余秀华经历了人生的两场重大变动,先是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婚姻,后是母亲患癌症去世。她从痛苦中解脱,又一度深陷更大的痛苦:“我经历的事儿真是太多了。不过,挺着,挺住! 对我来说,唯一能够解决问题的就是时间,让它自己过去。没有任何办法。你只能承担、承受。这是我唯一能选择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

电影中母亲周金香的角色最让人心碎,得了癌症之后,身体的疼痛她忍住不说,每次听余秀华提到离婚就满眼泪光,她想尽全力维持这个家的完整。余秀华离婚那天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她一个人跑到院子里面哭。“我把她嫁人了,有什么不对?”她对余秀华说:“有几个像你心这么硬。”余秀华听了生气:“那也是你给的。”

母亲生病后,余秀华没有在母亲面前哭过,确诊肺癌那天,她给范俭打了很长的一通电话,电话里哭个不停。范俭最后看到周金香的时候,原本又密又黑的头发变成了稀疏的银发。他给她拍下了最后的一张照片。没过十天,母亲就去世了。出于职业习惯,周金香下葬的时候,范俭带上了摄像机,拍着拍着就绷不住了:“余秀华很难受,在殡仪馆里,看着母亲的躯体变成了骨灰,彻底人就绷不住了,我也非常难受,就想就不要放进(电影)去了吧,就放一个照片纪念她就足够了。”

在过往的几十年的时光,母亲一直在为家庭操持着,好不容易女儿挣钱了,结果被癌症夺走生命,没来得及享受晚年,就这样走了,让余秀华觉得很难过,她在诗里写:“她病了以后,我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她说我的心肠比榆木还硬……我从来不相信,她会这样死去。因为到现在,她的腰身比我粗,她的乳房比我大。”她曾经为了顾及母亲的感受隐忍婚姻的痛苦,但从未后悔过自己最终的选择。

“她特别希望生活在一个平稳的状态,稍微有一点变化她就会害怕,害怕变化给生活带来不好的影响。我妈是很爱我的,我相信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子女得到幸福,她只是怕我老了没有人照顾。但是我仔细想了想,一个人的命运真的无法说清楚。未来让我前夫照顾我,好像并不可靠,我就否定了她的想法。生活是无法预料的,你希望这个人来照顾你,万一他七十岁摔残疾了,还得你照顾他。生活充满了变数,我也没想过以后怎么过,过一天是一天。”

“难道还有明天,可惜还有明天。”范俭把这句诗用在了电影的最后,这首诗是他在余秀华朋友圈偶然看到的:“一下子就触动到我,觉得好疼痛啊。你别看她每天嘻嘻哈哈的,但内心还是孤独。”

余秀华形容自己是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总把事情往坏处想,但在生活里必须要乐观:“我觉得这么多人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人就要不要脸,但是这种不要脸到骨子里就是一种自卑,所以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明天还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即使生命在今天终止,如果我们忠实于现在,我们就没有任何遗憾。相反有很多个明天串在一起,对我来说是整个生命,它是一种消耗,也是一种伤害,所以说我觉得明天是可以不要的,但是你要接受它的存在。”

“没有诗,人生真的很空洞。”余秀华至今仍然在不停地创作,写诗,陆续出版了三本诗集,写散文,微博微信公众号密集地更新,此外还写小说,“他们觉得我写得不如从前,觉得你怎么老写情诗,四十多岁的女人不干正经事,整天谈情说爱。网上太多喷子,天天上网骂我。这群人也没有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我写我的,爱看不看。你要真在乎会很伤心,会有很多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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