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公司2017：风吹草动后你还看到了什么

上周一《请记住2017年的夏天：万科、万达、乐视、安邦》一文刊发后，无论读者留言还是朋友见面，希望我们评论的公司越来越多，似乎近年来成“系”(某某系)的公司，都在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风吹草动，难以藏形。监管的疾风当能识别谁是劲草，谁是枯叶。风吹雨打中，有一种秩序正慢慢浮现，它在政府措施中，也在民意诉求里。

秦朔朋友圈刊登过不少文章，呼唤好人赚钱，呼唤良心资本，倡导“生产性的企业家创新才能”，警示“非生产性的”、“破坏性”的套利与寻租。在探索商业文明之路上，我们确实预言对了一些公司的命运。

大图景：有风吹草动，更有万木葱茏

虽然风在吹，但我们并不希望把今天看作草木皆兵、刨挖原罪的时代。这与事实不符。

万物生长，万木葱茏，创新驱动，坚韧转型，消费升级，龙头崛起，这是中国经济基本的、也是更大的图景。今天是中国有史以来甚至是世界有史以来，创业者和企业家精神最广泛、最活跃、最生动的时代。通过无与伦比的勤劳付出，中国人不仅造就了经济奇迹，也在共创一种让创业、创新、创造、创富可持续的制度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

举一些今年亲历的例子。

和一家跨国的家电公司高管交流，问他“你们市场占有率排第几”，他回答“在外资企业里排第一”。那一刻，鼻子竟有些发酸，因为20多年前采访中国企业常问这个问题，他们的答案总是“不算老外排第几”。

和武汉高德红外公司交流，他们自主研发了红外热传像核心探测器。董事长黄立说，红外热像仪在陆海空武器装备和民用市场都有很大需求，但以前，占整机成本70%的红外探测器全靠欧洲进口。由于涉及军民两用器件出口，欧洲审批极严，经常封锁。所以2008年他们背水一战，自主研发。从原材料提纯开始，几十道高科技工艺的专业跨度很大，每个环节都要不同的专家完成。通过自主创新加开放式整合资源，最后成功了，产品综合参数比法国同类产品高30%以上，夜间完全无光源的情况下，探测器可清晰夜视几十公里，跟踪空中飞机目标距离三四百公里。黄立感慨道：“8年时间，300多人的团队，20多亿元的总投入，也就突破了以前觉得不可能的难关。”

在北京的一次会议上，我谈到企业的原罪问题。西安隆基绿能科技公司的董事长钟宝申回应，“不能说中国企业都有原罪，我们就没有，很多企业也没有。”后来了解到，这是一家成立于2000年、专注光伏能源全产业链发展的公司。公司叫“隆基”，取自创始团队的母校——兰州大学原校长江隆基之名，江校长“育人为本”的思想给他们很大启发，也让公司保持着单纯的校园气息。去年他们的销售收入有115亿元，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有15.47亿元，在单晶硅材料方面全球领先。每当想到这一句坦坦荡荡的“没有原罪”，就感动不已。

更不必说互联网领域中国诸多创新远远走在世界前列。有家上市公司董事长介绍说，用不了几年，全世界大批的App都将是“中国造”。他投了一家公司，专门围绕海外社交网络平台提供个性化工具、微任务工具和社交辅助工具。

一位风投公司的全球合伙人告诉我，过去的全球化是美国主导的全球化，美国人决定一家公司如何在全球开展业务，他可能很少离开过美国。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印度人、意大利人或中国人，他们在多个地方受过教育，工作过，更了解全球，他们告诉公司怎么做全球化，而背景和思维单一的老合伙人可能主动让出管理岗位。

2017年《财富》500强，中国有115家企业上榜(含港台地区10家)，美国有132家，日本有51家。遥想1999年，中国只有6家(港台地区除外)，即中国石化、中国工商银行、中国银行、中国化工进出口公司、中国粮油进出口公司、中国石油，全是“中国”打头，当年排名最前的中国石化排73，中国工商银行排160，今年它们分别排第3和第22。

我们还看到，《财富》500强已有25家由中国企业家在改革开放后创造的“企业家的企业”，按收入规模依次为：中国平安、华为、太平洋建设、安邦、魏桥、海航、正威、沙钢、华信、联想、京东、恒力、绿地、万科、吉利、恒大、沙钢、万达、美的、阿里巴巴、碧桂园、阿里、腾讯、苏宁云商、广汇。其中确有出问题的企业，但健康向上、创新图强、依法合规、承担社会责任的是绝大多数，具备世界级竞争力的也不少。

大政策：个案式处理，不盲目翻旧账

2017年，一些昔日风光的富豪因种种原因陷入困境，但我们注意到，对他们的处理有两个明显特征。

第一，基本是个案式的，谁有问题处理谁，是什么类型就处理什么类型的问题，并未扩大化，也未针对整个民企。相反政府一直强调：稳定民营企业家信心;进一步减轻企业税收负担;更好激发非公有制经济活力;加强产权保护制度建设，激发和保护企业家精神，使企业家安心经营、放心投资。

第二，对存在问题的企业，虽然通过“窗口指导”进行了某些行政干预如金融限制和审批限制，但大体是在法规和政策规定内，有据可依。个别涉嫌违法的公司高层“失联”了，但对企业也采取了尽量不影响正常经营、保持稳定的态度。

今年2月，中央政法委领导在《人民日报》发文，提出“对改革开放以来各类企业尤其是民营企业因经营不规范引发的问题，要以历史和发展的眼光予以看待，严格遵循法不溯及既往、罪刑法定、从旧兼从轻等原则公正处理，不盲目翻旧账。对已过追诉时效的，不再追究。罪与非罪不清的，实行疑罪从无”。文章还说，树立审慎理念，严防刑事执法介入经济纠纷;树立善意理念，确实需要查封、扣押、冻结财产的，要严格依法进行，防止超标的、超范围，最大限度减少对企业正常生产经营的不利影响。

民企的整体表现是积极的，促进民企发展的政策并未“紧缩”，对个别民企的问题基本上采取审慎善意态度，依法规范处理——如果看不到这些，对近期的一些企业风波就可能误判误读，甚至以为要清算民企、清算富豪、清算历史了。

大信号：义利相兼，要“正起来”

但是，2017年的一系列风波还是具有明显的信号和导向意义，这又是一切公司必须高度重视的。

如果稍微拉长点时间，2017不间断上演的商业大片，其序曲在冬天即已拉开。那个雾霾沉沉的冬日，董明珠突然大声说，“谁破坏中国制造谁就是罪人”，“如果通过搞资本运作，带有野心去发不义之财，社会也不会允许”。石破天惊!没多久，刘士余就祭出“土豪、妖精、害人精、野蛮人”之论，说“这是不可以的”。监管风云突起。“要把防控金融风险放到更加重要的位置，着力防控资产泡沫，提高和改进监管能力，确保不发生系统性金融风险”，随即成为2017最重要的财经主题之一。

“确保不发生”，就是说，但凡可能发生的风险都要处置，这种“零容忍”对2017这个具有特殊政治意义的年份尤其重要。中央已明确“特别是要坚决打好防范化解重大风险、精准脱贫、污染防治的攻坚战”，三大攻坚战，防风险排第一，因此只要发现隐患——不管它是什么类型，也不管其背景和成因有多么复杂——哪家公司不能碰、不能动、有豁免权呢?没有!

从除夕前夜香港的“望北楼”开始，监管者特别是金融监管者，开始闻鸡起舞、洒扫庭除了。

不必再一一回溯，只需看几大变化：

【变化一】现在还有多少富豪高调炫富、大搞排场、公众侧目也不在乎、“我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近日有富豪看到因股价上升，自己升至富豪榜前列，第一反应是让下属不转发、不传播新首富的消息。

【变化二】现在还有多少富豪可以不回答“谁的公(lu)司(neng)”这样的问题?

保监会说必须解决资本不实和公司治理失效问题，要加强投资人背景资质和关联关系穿透性审查，禁止代持、违规关联持股等行为;重点关注股东是否直接或间接通过银行贷款、非自有资金、股权和存单质押等方式获取的资金向保险公司注资;对存在入股资金来源或股东关联关系申报不实、以及编制提供虚假材料等违规行为的股东，要依法从严从重处理。

证监会5月12日在官网披露的对原方正集团高管的市场禁入决定书中指出，证监会调查后认定方正集团存在多个问题，首先就是“方正集团及方正证券其他股东隐瞒关联关系”。

《华尔街日报》在评述中国民企“从事海外收购时面临的合规困境”时说，“中国很多最为雄心勃勃、最具企业家精神的公司为少数人持股，极少披露运营、所有权或融资信息。信息不透明导致这些近年来向海外扩张的中资企业遇挫。”

【变化三】现在还有多少富豪不在乎现金流、偿债能力、库存与周转、合规、政策导向等健康指标和约束指标，还言必称资本化和跨市场套利，关注点都在做大资产规模、做高资产估值、坐等资产升值上?

梳理一下过去一两年被银证保“三会”点名关注的民企们在最近几周的表态，基本都很类似——要更加注重稳健经营，更加防范风险，更加注重创新，严格遵守国家政策导向和法律规定，符合文化价值观和社会责任要求，等等。

2017年从冬到夏，“天上好像充满了征兆，表明揭发这些事实的时机已经来临。”这是1894年美国作家劳埃德在《财富与国民》中的一句话。他因为思想激进被岳父、《芝加哥论坛报》老板剥夺了财产继承权(先由他人保管，以后由其子女继承)，但他当时的呼吁还是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他说“美国民主的伟大试验正在遭到商人们的破坏，他们正变得比国家还有权势，控制了人民选出的代表”，“自由产生财富，而财富毁灭自由”。

我们当然不能把发生在美国1900年前后二三十年间、政府和民众共同向“强盗大亨”施加压力的阶段和今天的中国类比——因为相对于行政权力，中国的民企还很薄弱。美国联邦最高法院1911年判决分拆了洛克菲勒的标准石油公司，但之前政府和标准石油公司20多年的博弈都在法庭之上，公司可以依法为自己辩护——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2017年中国若干带有指标性意义的公司的风波，正在发出明确信号，某些风格和调调的公司，不受政府待见，不被民众尊重。

商业大气候的变化是明显的：政府和民众喜欢那些通过创新为社会带来“生产性价值”的企业，不喜欢那些靠高杠杆和资本运作进行“价值套利”、“财富转移和再分配”的企业;喜欢看得明明白白的企业，不喜欢背景神神秘秘的企业;喜欢有谦卑心和责任心的企业，不喜欢“满嘴跑火车”的企业;喜欢对利益相关者诚信友好的企业，不喜欢独大、独尊、独享的企业。

对偏好寻租的富豪，这是“减租”“去租”的季节;对背景模糊的富豪，这是“清源”“祛魅”“祛蔽”的季节;对自我膨胀的富豪，这是节制收敛的季节。谁都追求利益，利者，“人之用曰利”，但中国文化还有一个“义”字，义者，“事之所宜也”，也就是恰当性、正当性。从财富来源到创富手段，现在是更强调正当性的季节。不盲目翻旧账，不等于任何账都不算，不等于听任“坏账”、“乱账”、“混账”、“环境污染账”继续扩张，该清的也不清。

从这些角度看，2017年是中国商业价值的重估之年，是商业价值观的重塑之年，甚至可以说是新商业文明的元年。

从对企业负责的角度，我们当然不能随意去贴标签，制造“假想敌”。不少金融专业人士分析也指出，民企海外投资浪潮中有估值过高、为抢资产乱抬价的例子，但也有不少是优质资产，现金流和股价表现都很好，“有的公司买的资产比它自身的资产质量还好”。对此，要基于专业，客观分析。

但是，从监管层一连串“精确制导”所释放的信号，倡导什么、警示什么、反对什么，含义已经非常清晰。政府和社会以及大部分企业正在达成一个历史性的共识——如果不进行向着生产性、正当性方向的调整，不从“富起来”迈向“正起来”，继续让玩资产套利、玩寻租牟利、玩金融杠杆、玩资本游戏的逻辑大行其道，大获其利，对从事生产性活动的企业家来说，就是一种残酷的惩罚。

生产性创新很不容易，要呕心沥血，要专心致志，即使成功也很容易被“搭便车”和“模仿”。假如还没有制度保障和政策引导，踏实创造的人们就很容易感到沮丧，甚至会放弃主业，也转到炒买炒卖的路径上去。

广袤的大地，巨量的人口，强大的市场，何为正途?2017让我们深思，从深思中汲取新的力量。

第一财经获授权转载自“秦朔朋友圈”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