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没离开北海道，用刻刀画下冰天雪地里的赤狐、雪鸮、棕熊与大天鹅

《北方狐狸的梦》，手岛圭三郎 作

日本版画家手岛圭三郎

说到木刻版画，可能现在很多人会觉得那是一种黑白的、上个世纪老掉牙的东西。

事实上，在手岛圭三郎还年轻的时候，人们就这么想了。

“差不多五十年以前，我还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木版画是旧时代的东西了。在日本，铜版画等其他版画形式，才是今后发展的新方向。可是我认为，木版画是一种很传统的技艺和感觉。全世界的版画作品越来越少，但我偏偏就是要画木版画，并通过这种不随波逐流的行为，向世界展示自己。这是我下的一个赌注，一个挑战。”

另一个赌注，是在日益全球化的时代哪都不去，就是安静地待在冰天雪地的北海道。

“当时从事绘画的人都说，作为一个画家，留在北海道很难养活自己，必须走出家门，到远方去，比如说去东京。除此之外，还有法国、美国等等。走遍世界似乎对职业画家来说是个必要条件。我却觉得不一定非要这样，我决定描绘自己身边的世界。这就是我下的赌注。有很多人嘲笑我，说我要是没有国际化的视野，肯定没办法顺利发展下去的。还有人说，画什么野生动物，太老派了，说这么老气的东西是不会在国际上受到认可的。”

至今，手岛画的依然都是野生动物，而且都是在北海道生活的野生动物。这种执念，要追溯到童年。

手岛出生在北海道北端的北见市，父亲是铁路员工，他跟着父亲的工作变动辗转了好几个地方，22岁之前一共搬了7次家。父亲工作变动的目的地全都是乡下的小火车站，附近只有村子，甚至什么也没有，“这些经历让我充分感受了北海道的大自然”。

去过北海道的人，或许会不约而同地称赞那里的美景，尤其是冬天的雪。但是，也有很多长期在那里工作、生活和学习的人会抱怨，对雪的新鲜感过去以后，漫长的冬季更多的会是压抑和无聊，以及一分钟内可能会滑倒三次的难走的雪路。但是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手岛却乐在其中。“这里的冬天很长，雪下得很多。冬天时海上还会有许多流冰飘过来，黑压压的一片。但是流冰散去之后，迎来的将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天空一片湛蓝，会让人感到内心充满了喜悦。住在北方的人一定会明白这种喜悦的心情。”

手岛对冬季的沉闷也有与众不同的看法。就像日常生活中可以发掘幸福一样，美也需要敏感的眼睛去大自然中发掘。他说：“希望大家能通过阅读我的绘本，感受到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不仅欣赏蓝色的天空，甚至还能欣赏不蓝的天空。我希望大家可以变成这样的人：就算阴天时，看着灰蒙蒙、感觉很压抑的天空，也还能去想象，这片阴云的尽头会有什么呢?”

如今，手岛和妻子住在札幌近郊的江别市，虽然一把年纪了，还是每天坚持工作。他们房子的一楼是卧室、厨房、起居室等生活空间，而整个二楼，就是老爷子的工作室。上楼的时候他特地提醒我，楼上很脏的，小心一点。结果上了楼第一件事情，就是吃惊地吸了一口木屑，然后没忍住咳了半天。

木板从工作室里一直堆到楼梯口。原以为木刻版画用的会是更厚重的木板，没想到都是薄薄的三合板。放在最外侧的一块，上面刻的是雪地里的赤狐和天空中的雪鸮，刚想说觉得很好看，老爷子就说：“那个是失败作。”他又抽出几块木板和一些纸上的草稿来。原来一幅看似简单的画面，构图、比例和动物的细节描绘都经过了多次调整，才形成了终稿的效果，比最初的“失败作”冲击力强了许多。

手岛的作画步骤如下：首先在纸上进行画面设计，草稿画好之后，开始刻板。刻板的过程是非常枯燥的，需要有极大的耐心，也需要极大的体力。老爷子抽出一块废板，拿起刻刀，展示了一下刻板的过程。

开始工作前，他会先戴上头巾。头巾的花纹很可爱，蓝色的底，上面有黑色和白色的小猫。远看的话，颜色和这种头巾的样式，让人想起北海道原住民阿伊努人。他一定很喜欢这条头巾，因为从过去一些资料照片上看，这条头巾他已经至少戴了十几年。

一开始干活儿，工作室里顿时响起吭哧吭哧的刻板声，飘起一股木屑味儿。“木版画会给人一种充满力量、非常锋利的感觉。”木板定稿之后，接下来就是拓印。手岛的版画作品主要是彩色(套色印刷)的作品。“用黑白版画创作也不是不可以，但彩版画的美，是其他艺术形式所做不到的。不是用笔涂上的颜色，而是在木板上涂颜料，然后再把纸盖上去拓印，这样才能形成木版画所特有的色彩。”

拓印的时候，也要非常的用力，要注意防止木板滑动，让人深深感觉到，木刻版画其实是一项体力活儿啊!

手岛已经年逾八旬，身体也不是很好，年轻的时候还经常去野外观察野生动物，现在心血管不好，已经出不了远门了。他很坦然地说，也许哪一天，自己就没办法再继续画了。“现在还能继续创作，我其实还挺心怀感激的。我想继续以动物们拥有的这种超越时代的生命力量，还有北海道的自然美和季节变化为背景进行创作。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也得想办法保持健康才行。不过，没办法继续画下去的那一天终究会到来。只要是人都难免会迎来这个阶段。”

就像《大天鹅的离别》中描绘的那样，生老病死是自然界中再正常不过的现象。经过了那么多年对大自然中生命的观察，大概没有人比手岛对“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刻了。

工作室一角有一个柜子，上面摆满了飞机模型，有些看起来是年代非常久远的东西了。老爷子说，这是他年轻时候的爱好，每当遇到创作瓶颈或是疲劳了的时候，他就会站在柜子前，看看这些模型。他还展示了他的野外观察手稿，这些多年的积累，变成了几十个本子的素描和记录，高高地堆在书架顶上。

虽然很早就定下了人生目标，但因为固执地“不走寻常路”，直到47岁那年，手岛才作为一个版画绘本作者出道。所谓“厚积薄发”，他的作品一面世就迅速获得认可，次年就获得了国家级别的大奖——日本杰出绘本奖。之后的几年，他的作品多次被美国图书馆协会推荐，上了《纽约时报》最佳图画书榜单，还在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上获了奖。但他依旧待在他的北海道，哪里也没有去。

《感悟生命动物绘本系列》

(含《湖边的猫头鹰》《两只欢蹦乱跳的小熊》《棕熊之秋》《跑向春天的梅花鹿》《北方狐狸的梦》《聪明的花栗鼠》6册)

【日】手岛圭三郎绘

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6年3月版

《大天鹅的别离》

《湖边的猫头鹰》

工作室里的手岛圭三郎

对话手岛圭三郎：

动物身上的力量非常美好，值得人类学习

第一财经：对于中国的许多读者，尤其是城市里的读者来说，野生动物似乎是离日常生活很远的事物。

手岛：你说的这种情况在日本也是一样。我认为关心和了解野生动物的意义，在于野生动物们的“力量”。

动物身上的力量体现在小动物长大后离开父母的时候。动物养育孩子的时候拼尽全力，然后过半年左右，有的时间长些，一年左右，孩子就可以完全离开父母自己生活了。这是一种自立、自己生活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是一种冲击，是一种坚强。动物们身上有很多我们人类可以学习的东西。

比如说啄木鸟吧。它们有长而尖锐的喙，用来在树上凿洞筑巢。啄木鸟结婚之间，雄鸟之前会进行一场力量的比式，力量最强的一只雄啄木鸟才能和雌啄木鸟结婚。地球上的很多动物都会有这种习惯。这是为了能一直产出强壮的后代，也许是动物遗传因子中的本能吧。据说恐龙时代的生物们就开始有这种习惯了。雄啄木鸟之间比试力量的时候，完全不用嘴，而是用脚。因为如果用了嘴，肯定会导致别的啄木鸟受伤，受伤的鸟很容易死掉。啄木鸟的嘴非常锋利，轻而易举就能戳穿其他鸟的心脏。啄木鸟大概是知道这一点，才绝不用嘴决斗。所以，人类社会中的“杀人事件”，是不会在啄木鸟当中发生的。从这一点来看，更加感觉到动物们的力量非常美好，值得人类学习。

随着机械文明越来越发达，动物们身上那种坚强，在人类身上却越来越少见了。不仅仅是在日本，在全世界各国都可以看到，人类身上体现出的软弱越来越多。这时候我感觉，动物的精神才是真正的“坚强”。这真的是一种很了不起的精神。

编辑们最初看上我的绘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讲的不是童话，画的也不是童画。我展现的是动物真实的生存姿态，故事的编写也是基于动物的本能、习性等等。我的画不是一般儿童书中那样的可爱的画，可能更偏向于成人的审美吧。我的绘本里不是柔和的画面，而是有着木版画特有的力量感和原始感。我想要描绘出原始的大自然。这就是我的绘本和动物之间的关系。

第一财经：你的作品大都是描绘野生动物的真实生活，只有《北方狐狸的梦》有一点幻想色彩和神秘的气氛。

手岛：我创作第一本绘本的时候，自己同时负责写和画两方面的创作。出版后，一些儿童文学创作者给了我非常有批判性的评论。这些评论有的是通过出版社收到的，有的是直接反馈到我这里来的。

为了反击这些批评的声音，我决定创作一本儿童文学作者们绝对创作不出来的作品。出版社想了一个办法，从我开始画绘本之前创作的版画中，选出一组主题为“冰冻森林”的作品，将这些画作从头到尾串成一个故事，然后做成绘本。这样一来，一定会和儿童文学甚至文学作品的风格完全不一样。这样创作出来的绘本就是《北方狐狸的梦》。

所以，《北方狐狸的梦》中出现的那些非常有幻想色彩的画面，其实是重新改编了我过去的画作，并想办法用一个完整的故事把画面从头到尾串联了起来。

通过这种方法创作出来的绘本确实非常独特，后来被《纽约时报》选为世界最佳图画书，成了我的代表作。所以我认为，有些东西的表达是只有画才能做得到的。那之后，来自儿童文学作者的批评声音也没有了。他们也认可了我的作品，认可了有些作品是只有画家才能创作出来的。

第一财经：野生动物的亲子形象经常出现在你的作品中，有鹿母子、熊母子，也有猫头鹰一家，这些亲情给它们艰难的生活带来一丝温暖的色彩。

手岛：我的作品中出现过很多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动物，比如猫头鹰。小猫头鹰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听到自己父母的叫声，因为猫头鹰听觉很敏锐。通过听见兄弟姐妹的叫声，从而得知兄弟姐妹们还健在。已经独立生活的小猫头鹰，其实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思念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吧。这大概就是动物世界里的亲情吧。

第一财经：《大天鹅的离别》一书讲述了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能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生命的重量。

手岛：我的第一部绘本《湖边的猫头鹰》出版后，有人评价说这本书没有故事性，大天鹅的故事创作就和这一评价有关。我想通过第二部作品推翻他们的评价，但是这种突破非常难。出版社的人说，如果能用完全不同的作品来赢得读者的认可，才是有能力的作者。于是我创作了这个完全不同的、有点悲伤的故事。

这也不是一个童话故事，我在绘本里尽可能真实地表现出大天鹅的生活和亲子关系。在绘本最后，春天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死掉的小天鹅的身影出现在北方的天空之上，这部分是我想象出来的。其他部分都是会真实发生的大天鹅的生态。

经常有人问我，书中的大天鹅为什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天鹅飞回北方?这和大天鹅对天气的感知有关，南风开始向北吹的话，大天鹅就要乘着这阵风飞回北方去了。这阵风的方向会渐渐改变，如果赶不上，大天鹅就很难回去了。大天鹅感知得到天气的变化，这是它们的本能。有时它们会在夜间持续飞行，当然只有在夜间天气较好、看得见星星的时候才会这样。这种天气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一定要在气候变化之前起飞。像书中描绘的折返回来的情况也会有，这也是大天鹅的习性使然。在我的观察中，有些年纪太大了，或者受伤、生病了的大天鹅，就没法和自己的家庭一起飞回北方。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然而其他大天鹅并不会立刻察觉到这一点，而是先起飞一次，然后飞回来，第二天又飞走，然后再折回来。但是迁徙的季节很快就要过去，这样反反复复一星期左右，就不再折回来了。之前有过这类行为的观测记录。绘本中由于篇幅限制，只画了一次大天鹅一家折返回来的场景。

第一财经：你说过，会继续尽可能多地创作“生之喜悦”系列。

手岛：出版社的人说，我已经出版了36部作品，还差4本就40部了，干脆再创作4本吧!“现在您已经82岁了，再创作出4本绘本时就是86岁了，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撑到86岁啊。”

很多读者跟我说：“我买过您的全部作品，非常期待您的新作。”我知道，如果我的绘本主题不再是动物世界，不再是北海道，不再是北方动物们的生活的话，读者会觉得那就不是我的作品了。话说回来，我毕竟也是老人了，再构思出全新的、非常突破性的故事，确实也感觉有些困难。所以，我想继续以动物们拥有的这种超越时代的生命力量，还有北海道的自然美和季节变化为背景来创作。

第一财经：你希望自己的绘本给孩子们带来什么?

手岛：希望孩子们长大后，能变成懂得欣赏画之美的人。我们因此才需要绘本。我的主张是希望人类可以在有着无限自然美的世界中生活下去。我还希望告诉读者，人生是幸福的，是有着无限幸福的，只不过有些人能发现它，有些人不能。要发现人生的幸福，需要丰富的感性，就是感知的力量。我认为孩子们需要这种感知的力量。我在讲座中总是对孩子和家长说，希望孩子们不要变成只有靠大量金钱才能满足自己的人，希望大家稍微抬起眼来，看看周围的大自然，在大自然中，有着无限的美好世界，有着幸福的世界。我希望孩子们长大后，可以学会从日常生活中发掘幸福。我希望我的绘本能多少起点作用，给读到它们的孩子也好家长也好，带来更丰富的感性。这对于创作者来说，也许是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我希望孩子们长大后能这样想：幸福是大量存在于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中的。这样一来，世界上能幸福生活的人一定也会变多吧。这可以说是我创作绘本的一个非常大的野心。在当代，孩子们看电视、看动画非常多，接触的都是和自然世界大相径庭的数字世界。对于这个世界，孩子们不是倾向于自己去看、去发现，而是不断有信息大量涌过来，仿佛都在说“看这个吧看那个吧”，弄得孩子们没法自己选择。这就是现在孩子们的生活环境。

我希望孩子们在一页一页翻开我的绘本时，能通过画面进行各种各样的想象和幻想。对于孩子，慢慢花些时间，就会养成丰富的感受性，获得感知事物的力量。

第一财经：有没有什么想对中国读者们说的话?

手岛：我希望今后能向中国学习更多东西。我从小就受了很多中国的影响。中国文学具有一种规模，有着能跨越不同时代的力量。直到昭和时代，中国和日本都有着类似的艺术风格，中国的文艺往往走在日本前头。中国对日本的影响之大，可称得上是日本的老师了，今后这种趋势应该会继续保持吧。中国的读者朋友们喜爱我的绘本的话，对于一位日本作者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木版画在世界上越来越少了，好像只剩下中国、日本、越南等还有木版画艺术家。木版画里的世界，大概只有亚洲人才能描绘吧。木版画需要的纸和木版，我觉得还是要用亚洲的木材才好。读了我的绘本的读者们，尤其是孩子们，哪怕只是产生了一丁点儿“木版画真漂亮啊，我也想试试看”的心情，那我就非常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