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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改变语文“假大空”走上讲台,王旭明说把成功当唯一目标是反教育

第一财经APP 2018-01-13 10:21:30

作者:彭晓玲    责编:李刚

炮轰了5年“假语文”后,王旭明意识到“假”其实不仅在语文教学中存在。退休后,他开启了一项更为宏大和艰难的真教育计划,希望对时下教育误区做些匡正。

“刚出炉的名片,正反两面都有。” 2017年12月29日晚上9点,忙了一天,又上公开课又听课的王旭明刚坐下来准备接受采访,又起身去隔壁房间取来一叠设计雅致的名片,指着上面两个新头衔说,“一手抓真语文,一手抓真教育,这是我今后想做的两件事情。”

一个月前,王旭明从语文出版社社长任上退休。此前,他更为出名的身份是教育部前新闻发言人。2003年“非典”过后,中国首次启动真正意义上的新闻发言人制度,一批部委发言人走向公众,王旭明以率直又个性的发言屡屡引发争议和关注。2008年卸任后,他继续在博客、微博和朋友圈就重大社会事件发表看法,并将炮火对准自己非常熟悉的中小学语文教学,直斥很多老师教的是“假语文”,在误人子弟。

王旭明身材高大、衣着考究,体形保持得很好,眼角几乎看不出皱纹,“衰老”一词完全没在他的字典里出现。炮轰了5年“假语文”后,王旭明意识到“假”其实不仅在语文教学中存在,还更为普遍地弥漫在教育和学校中。精力旺盛的他决定,退休后开启一项更为宏大和艰难的真教育计划,对时下教育误区做些匡正,“现在中国的办学方向出了一个大问题,教育当然要包括成功,但让人成功不是教育的唯一。把让人成功当成唯一,这是大错特错,这是反教育的行为。”

不装、不演、不做作

早上7点半,一身挺括西装的王旭明提前出现在江门市新会区一所小学的大礼堂舞台。舞台布置得非常简单,除了课桌就是黑板。台下是一排地方教育部门的官员和上千名中小学语文老师,他一手拿书一手拿话筒,上起公开课《天上的街市》。

“你看我这堂课觉得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这是外行。”南国的深夜,王旭明难得放松地坐在沙发上,主动提起公开课上的种种细节,一副回味的表情,“真正内行看什么?怎么让学生说的,怎么重复别人说的话,怎么学写一首诗、一个感觉。平平静静的四十分钟,就是让学生说和写,什么热闹都没有。”

王旭明说的“热闹”,是语文课堂上常见的教学方法。老师频繁借助PPT,中间或穿插音乐和视频。更有年轻老师上《董存瑞舍身炸碉堡》,讲到关键时竟突然踩响事先藏在讲台一侧的实验装置,顿时烟气腾腾,吓得学生和听课的老师拔腿就往外跑。王旭明自己也做过7年中学语文教师,非常反感这样的课堂。

直到2012年,在福建听到上海特级教师贾志敏的课后,王旭明被老教师朴素又扎实的上课风格吸引,写下文章《终于,听了一堂真语文课》,正式提出“真语文”概念。随后,他联合全国12个省市32所学校发布《聚龙宣言》,扛起倡导求真务实的语文教学大旗,倡导语文教学应当不装、不演、不做作,慎用多媒体教学设备,学生成为语文学习的主体,真读、真说、真写、真对话,使语文回归本真状态。

刚开始推真语文时,王旭明会请全国各地的名师轮番上台讲,自己在下面听。很快他就发现,国内语文教学其实也是一片江湖,流派众多,名师辈出,但某些所谓名师含金量并不高。他曾经在听完一堂课后,直斥是典型的“假语文”,场面一度非常尴尬。“现在绝大多部分的专家、语文老师把自己当成演员,演得好就能获得掌声,演得好就能获得奖励,演得好就能获得荣誉。”王旭明说。

去年8月份开始,王旭明自己上阵示范“真语文”教学,已在全国各地上了十多堂公开课。“亲自给中小学生上课的正厅级官员,国内恐怕都只有社长一位。”5年来,语文出版社真语文推广中心主任曹华全程跟着王旭明推广真语文。他说王旭明每次上课都要花好几个小时准备,经常坐高铁和飞机时都还在见缝插针地备课。每次跟他出差,很少晚上12点前睡觉,偶尔还会忙到夜里两三点。

好友李桂杰回忆,“毒舌”王旭明对自己的课同样要求严格。在杭州上完《老王》公开课后,总觉得结束前引导学生理解“愧怍”一词有点牵强了,越想越不满意,两天内给她打了三个电话,每次都说“我这课还可以讲得更好”,“当时我就觉得他魔障了。”

说真话的讲究

不过,王旭明的真语文也引起过非议,有人批评“真语文”概念含糊,还有人质疑他是在借机过“官瘾”。和多年前担任教育部新闻发言人时一样,他总有使自己成为话题中心的能力。

2003年“非典”阵痛后,国务院新闻办举办了全国新闻发言人培训班。被称为“黄埔一期”的班上,涌现出王旭明、铁道部原新闻发言人王勇平等明星发言人。培训班上,时任国新办主任赵启正说的一句话对王旭明影响很大:“立场是国家的,语言是自己的。”

于是,有个性的王旭明很快从四平八稳的政府官员队伍中脱颖而出,“中国教育成功论”、“媒体无知论”、“名校生养猪论”……不少话他说出来直接就成了新闻,他也从新闻发言人变成新闻当事人。他被指是给教育部“添堵”,但卸任消息传出后,有媒体又惋惜“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这些年,王旭明一直还在给各级官员做舆情应对培训。李桂杰回忆,上课时王旭明就像重回新闻发布厅一样激情四射,一站就是四个多小时,中间厕所都不上,从语言表达到面部表情、肢体动作,手把手教各级官员如何做新闻发言人。

“这次事故死了多少人?”

“某某某被撤职,听说你参加了这个会。请你证实下撤职消息是否属实?”

他会模拟记者提的各种尖锐问题,现场教官员应对。“一定不要对记者撒谎”,王旭明反复强调,新闻发言人要做真人、说真话、真诚表达,不能随便对记者说无可奉告。但在如何说真话上又有很多讲究,“真不是什么都说,要把握自己的职业底线”。

不仅官员普遍不会说话,社会上一言不合便把人刺伤、刺死的恶性事件时有发生;网络上语言暴力也随处可见,在王旭明看来,这些其实都是语文教育出了问题。教育部的语文课程标准中,明确把口语交际列为语文教学五大板块之一,但中考、高考从来不考语文口语,学校自然就不重视。“孩子只有从小学说真话,将来才不会成为‘假大空’的官员。学会更好地表达后,很多社会问题或许都能得到更好的解决。”

培养10万名合格语文老师

每次真语文公开课结束时,现场都会播放活动支持者的鼓劲儿视频,力挺王旭明的都是教育部退休官员。

从教育部新闻发言人转为自负盈亏的出版社社长后,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微妙变化。他在朋友圈中说,新书《旭明说语文》的出版一波三折。王旭明虽然不愿谈推广真语文时面临的具体阻力,但直言一些地方“不欢迎、不参加、不讲话、不支持、不表态”。

曹华说,王旭明在公开课上花了大量精力,但分文不收,“要是他用这些时间出去做讲座,肯定能赚很多讲课费。”

在最大限度争取地方教育部门的支持上,王旭明也费尽心思。从2015年开始,为了避免地方官员讲完话就走人,团队灵机一动,调整了整个活动顺序。早上8点,王旭明直接开始上公开课。讲完40分钟课后,团队赶紧播放视频和照片,他再花20分钟时间介绍自己对真语文的理解,最后才是领导上台致辞环节。王旭明开玩笑说,如此一来就有整整60分钟的“强迫灌输”时间,“效果不错,很多人给我发微信,说这才知道语文课可以这么上。”慢慢地,支持者也多了起来。

和他相熟的媒体与朋友都认为,王旭明性格真诚,是位性情中人。除了口才了得,他还喜欢写诗。去年夏天的时候,朋友们为即将退休的他举办了一场《人与土——王旭明诗歌朗诵会》,白岩松来做主持。

诗人的特质也让他情感尤为丰沛,不管是主持《问教》电视节目,还是上公开课,情有所触就会忍不住当众洒泪。看话剧《哈姆雷特》,当哈姆雷特说起那句经典台词,“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黑暗中,王旭明也在悄悄抹眼泪。

“他其实真正推动了一些事情变化。”李桂杰评价。卸任新闻发言人后,王旭明针对幼儿园就开始疯狂学英语,写博客呼吁降低中小学英语教育比重,后来很多地方规定小学低年级不开英语课。

尽管自言有过妥协、沮丧、悲观,王旭明依然还是雄心勃勃地立下更加宏大的退休后计划,培养10万名合格语文老师,尽量推动中国教育向更为期待的方向发展。

对话王旭明:语文课堂充满“假大空”

第一财经:退休的感觉怎么样,觉得有什么变化吗?

王旭明:退休后身份和各种情况都变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像这位(指着站在对面的曹华),原来是我的下级,现在就不是了。原来什么事可以叫他干来干去,现在我就不能这样,变成商量的口吻:“老曹,咱能办什么?”这马上就不一样。内心虽然受着啮咬,但必须承认事实,人生就是残酷的(笑)。

第一财经:那算得上有落差吗?

王旭明:虽然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在职场上那样生龙活虎,但离开以后还是会有落差。

第一财经:今后有些什么打算呢?

王旭明:我现在实际上就想做两件事,第一件是在家待着做个宅男,第二件是出门做有意义的事,比如说真语文,我马上还要推广真教育。真语文和真教育都是源于我所了解到很多教育工作者深恶痛绝假教育、假语文的行为。但他们一边恨,一边又不得已而为之;一边被各种利益裹胁,一边又责怪和诅咒,所以说在这样非常复杂、矛盾的情况下,我来尽一己之力。

第一财经:什么是真教育?

王旭明:真教育源自于五年真语文的实践。我感觉我们的语文教育存在很多问题,假的问题,违反教育规律的问题,但不是孤立地存在,而是弥漫在教育和学校当中,因此推进真语文就要推进真教育。真教育就是必须得坚持以人为本,以学生为本。什么叫做坚持以学生为本?如果领导来让学生列队欢迎,雨中站立,雪中肃穆,这就不叫以人为本,这就叫假教育。还比如说在学校管理上应该体现在科学人文上,而不是说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这也是违反人性化的学校管理。

最重要的是,现在中国的办学方向出了一个大问题,教育当然要包括成功,但让人成功不是教育的唯一。现在我们把让人成功当成唯一,这是大错特错,这是反教育的行为。我认为真正的教育,应该是成长的教育。

第一财经:真语文中,你还很重视语文口语。但很多人可能觉得,中文不是我们的母语吗,生来就会,怎么还需要学说话?

王旭明:语字下面是什么?口。语和文,语就是口头说话,文就是书面写作,学语文就是学说话和学写文章。现在网络上很多人动不动就是骂,有患者因为医生一句话将其砍死,都是因为不会说话。如果我们能在真语文的环境中学习,可以更好地表达,很多社会问题或许都能得到更好的解决。

第一财经:说到口语表达,很多官员也是一脱稿子就不会讲话。你做过很多新闻发言人培训,这方面感受如何?

王旭明:人类口头表达实际上是分了三个阶段。首先是读,读是最原始的阶段,也是最基础的阶段,读必须得练,但是读的传播力、影响力最差,所以必须完成由读到说。当然说话还不是最好,最好的是对话,就像咱们俩,你提问题我回答,你不满你接着提,这叫对话。人类最文明的是对话,最进步的是对话,所以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很多官员现在还没有完成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的转变,还在读话阶段。

第一财经:这是为什么,也是语文教育欠缺吗?

王旭明:官员说话水平整体非常低,表达能力方面的问题,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折射出来学校语文教育多年来存在的弊端,从小语文课堂就充满“假大空”的东西。

第一财经:所以你觉得语文能够改变社会现状?

王旭明:我们国家的物质层面没有问题,全世界第二经济体,未来的发展也很可观。但从精神层面上说,我认为我们可能还要下更大的功夫。一个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用母语表达自己思想、情感、意志这样一种能力在退化、在弱化,这是我们必须要承认的一个现实。表现最为明显的就是我们的官员普遍都照稿子讲话。现在,有些官员面对镜头能够说话,我们看到了进步,但必须得承认他们说话的形式风格还是书面语,还是官话。如何把书面语和官话变成公众的语言,变成大众的话,这个转变可能更艰巨。

第一财经:官员该怎么说真话?

王旭明:我到各地培训就是教官员说真话的意识、说真话的技巧,讲说真话如何为我们的生活带来变化。大家都认识到,我得学说真话。但有一个原则是真话不全说。那怎么办?你可以表示沉默,可以转移话题,反正可以学很多方法,但不能张口就说假话。

第一财经:你因为说真话遭到过打击报复吗?

王旭明:没有。因为我还比较会说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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