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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旧衣服、水泥到瓷器,她的艺术始终承载一个女人的记忆

第一财经APP 2018-01-27 10:54:48

作者:钱梦妮    责编:李刚

艺术家尹秀珍的创作,看似变化无穷,却能梳理出背后的精神线索:个人与公众,私密与开放,安全感的有与无。

高中毕业,尹秀珍成了待业青年。

爸爸介绍她去做油漆工,每个月挣60块钱。在1981年的北京,这算不错的收入。

每天手里会有分配来的任务,今天几扇门、明天几扇窗。中午去大工棚把从家里带来的午饭热热吃了,还能跟工友们挤在一起休息会儿。

18岁少女干得很愉悦。她喜欢看那刷头吸饱了油漆,一笔落下去、匀速果断拉开,再一笔顺着刷。通常第一遍的油漆会故意调得比较稀,刷完还会流淌,第二遍稍微稠点儿,竖着刷,有时候需要第三遍斜着刷,最后上色才均匀。

眼看着颜色从浅变深,质地从黏稠到干固,都那么有趣。

尹秀珍在家里排行老三。爸爸常年在外地当兵,家里就妈妈一个大人。小时候常常跟着姐姐玩剪纸,喜欢上画画;后来姐姐又在单位宣传科上班,经常跟颜料、画笔打交道。她对着书本里的插图照样学样,卡尔•马克思夫人的裙子、《水浒传》里面的好汉,倒从来没把画画当做正经事去做。

大学没有考上,临时油漆工尹秀珍拿着自己挣的工钱去报了个美术班,色彩班10块、素描班5块。去了之后才发现,那里的同学基本上都是为了准备考学,大学后面还有研究生。原来艺术可以正经学,还能正经当职业。

仿佛突然找到人生方向,她开始被姐姐称作家里的“拼命三郎”。

那几年忙极了,白天刷油漆、晚上上文化课补习班,周末学画画。第一年分差了挺多,第二年差了1.5分,出成绩的日子她整天徘徊在楼下信箱附近,拿到成绩单看到结果不如意,差点没委屈得当场哭起来。第三次终于考上了首都师范大学油画系。

现在回想起来,尹秀珍说当年她的那些画,有点抽象表现主义、有点象征主义,我想大概就是那种把所有情绪和思想都诉诸笔触的样子。但这都不重要,因为毕业之后她很快就又扔掉了画笔。

1985年美国艺术家罗伯特•劳申伯格在中国美术馆的个展,以及1989年著名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都以极其强烈的方式向中国艺术界宣告着新时代的到来。那一拨艺术学生有很大部分都转而尝试非传统形式的艺术创作,“不好好做艺术了”。尹秀珍和大学时期结识的男朋友宋冬都属于这拨人。

原本只知道老老实实学画画、雕塑的文艺青年们仿佛找到了先锋艺术的钥匙,纷纷做起行为、影像、装置。年轻人好像天生就喜欢有别于传统的、新鲜的表达方式,同时又会因为触碰到主流所不齿的灰色领域而显得更具叛逆精神。

1995年,她在成都做了行为作品“洗河”,后来成为了早期重要的代表作。她把被污染的河水冻成冰块,堆放在河岸边,邀请市民参与,用清水和工具来清洗脏冰。持续两天过后,河边剩下一滩污迹。

这样先锋方式好像比画画更加直接、准确,艺术家可以更好地表达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展现出那荒诞不经的现实。

新衣服,旧衣服

1995年,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当代美术馆,尹秀珍第一次举办自己的个人展览。三件作品里有两件都和衣服有关。

其中一件作品是两摞毛衣,一摞男式、一摞女式,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的两件拆出两股毛线,艺术家把它们编织在一起。

其实尹秀珍并不会织毛衣。小时候觉得好玩,拿小毛线球学着织了长长的一条带子,中间还漏个大洞。显然她的妈妈更擅长这些,织毛衣只不过是基础技术,她会用钩针钩出很漂亮的图案,几天就做出漂亮的茶杯垫、电话防尘罩;还会做衣服、做棉裤,纳鞋底、做布鞋,甚至连棉线都可以自己在家纺出来。

小时候尹秀珍老穿剩下来的旧衣服。妈妈自己的裤子穿破了,前后翻个面、改小几号,先给姐姐,然后是老三,最后还有妹妹。没有什么所谓冬衣、夏衣,裤子就两条,周末洗了穿另一条。那时候人人衣服都打补丁,裤腿底下短了接一截“过滤嘴儿”,谁也不笑话谁。

只有过年才有新衣服穿。有时候妈妈做了一半叫她来试试,袖子只上了一个,穿了也特别高兴。年三十晚上穿上妈妈刚做好的新衣服,抓一把瓜子放在兜里,边走边吃,那简直是最幸福的时刻。

因为那瓜子花生也要凭票限量购买,妈妈年前带尹秀珍去买回家要锁柜子里,过年期间家里来了客人才拿出来。尹秀珍看人家小孩毫不留情一把抓了就往兜里塞,可心疼了。

在那次个展上,还有件作品叫“衣箱”。

妈妈做的旧衣服,到了物质极其丰富的新时代就用不上了。尹秀珍把以前穿过的几件衣服整齐地叠成一摞,放在家里用了几十年的木头衣箱里;然后在箱子里注入水泥。那充斥在布料纤维、缝补痕迹之中的记忆被永远地封存在了坚固冰冷的水泥块之中。32岁的尹秀珍好像在坚决地与过去告别。

这件作品以简单明了的方式打动了许多人,也打动了那年刚刚从商人转变为瑞士驻中国大使的乌里•希克,他把它收藏下来。2012年,“衣箱”随着其他上千件中国当代艺术家的重要作品一起被捐赠给中国香港西九M+博物馆。2017年,它又成为美国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大展“1989 后的艺术与中国:世界剧场”中,代表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史的作品之一。

结婚之前,尹秀珍爸爸就是在镇子上靠做衣服谋生,别人介绍对象时,妈妈隔着河没看清人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当时就觉得嫁给做衣服的很好,不用下地干活。后来他们有了四个孩子,一家六口住在北京第二棉纺织厂的职工宿舍。那个年代“京棉二厂”是顶呱呱的好单位,因为爸爸转业退伍当建筑工人参与建设了厂区,才能住在那。再后来尹秀珍成了职业艺术家,跟宋冬结婚,十多年前在昌平找到一处大房子当工作室和家。他们无意中发现这里曾经是毛纺织厂的库房。

她的作品老跟布料、衣服有关,现在想想也许真就是命。

水泥和陶瓷

在我去采访一周之前,她家里养了十几年的大黑狗不见了。失踪那天下午,它一直对着外面叫,主人特地跑出去看了好几次,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那座原本是毛纺织厂库房的小院在靠近北六环高速公路下来没多远的地方,被沙河河道和铁道包围。门口的小路很少路过车辆行人,倒是在室内每隔一阵子就会听到火车轰轰驶过。以往有人进院子,大黑狗会趁机出去溜一圈,然后在关门之前跑回来。可是这次出去就一直没回。

第二天尹秀珍出去找,发现它在铁道旁,好像被火车给撞死了。

2017年年底,在佩斯北京开幕的个展“以终为始”上,有两件作品都与这座小院儿有关。一个是艺术家拍摄的影像,河边常见的那种、在空中萦萦绕绕的蚊群;另一个是一片种在水泥里的荒草。那些草来自家门口、铁道边、沙河河滩,冬天都是枯萎的。采割下来,插在还软湿的水泥块上,营造出别致的“插花盆景”。

她喜欢水泥,从上世纪90年代起陆续做过许多跟水泥有关的作品。比如“废都”,把水泥灰堆在日常使用的大衣柜上、桌子上、床上、脸盆里;还比如装几盆水泥灰,上面挂着刚洗完,还在不停滴水的衣服,水慢慢地被水泥灰吸收,那盆水泥灰也慢慢地变硬成水泥块。她在外国做驻留项目,曾经把难民营里遗留下来的铁架床连同床垫被褥一股脑地封装成整块水泥板,然后引爆被褥里事先装好的火药,棉絮、毛毯从水泥块内部飞溅而出。

在美国,她把透过住所窗子看到的草地一块块地挖开,连泥带草,然后摘出草,再原样种在水泥团上。于是,刚开始没人发现有什么异常,随着水泥慢慢变干变白,草慢慢枯萎发黄,作品才终于完成。

尹秀珍很擅长使用材料,这和当年她盯着油漆慢慢变化的经历是不是有点关系呢?这些材料在她手里简单直接地揭示出某种不可逆转的暴力和冲突,令她的艺术尤其使人过目不忘。

2015年,她开始研究陶瓷。这种跟水泥有点异曲同工的材质,从柔软可塑到坚硬脆裂,从灰色粗糙到精致唯美,变化多端。

据说在烧制瓷器的时候,泥坯里不能有金属,否则容易因为熔点不同而致瓷器炸裂。尹秀珍当然不会乖乖地听从技师的话,她搜集了各种金属的物件和瓷坯放在一起进窑炉。那些匕首、菜刀、大砍刀、大剪子、镰刀、钢尺,本来都是比瓷泥坚硬锋利得多的东西,火烧炼狱走一遭,反而都融成一滩似有似无的铁水痕迹。

下面的瓷片因此产生爆裂缝隙,锋利而干脆,看着那裂痕,人们可以轻易想象出两种物质在高温中经历了怎样的相互角力。

还有些瓷片,进炉之前被艺术家故意刻出些小口,烧成瓷后再往里面细细地填塞碎布头。看起来就像是能工巧匠用针线缝补上了陶瓷的裂缝。

尹秀珍当然也不会忘记自己最喜欢使用的旧衣服。揉好瓷泥团,用旧衣服紧紧包裹起来,进窑烧制出来后,布料织物早被烧得无影无踪,可是那编织的纹路、皱褶、领口、袖子形状却清晰细腻地留在瓷块上。这就好像人来了又走了,留下一些痕迹,却又说不上那留下的到底是什么。

她把这个系列称为“21克”,就是因为那个传说:人去世的时候体重会减轻21克,仿佛是灵魂的重量。她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很难解释,人类知道得太少了。

身体

2008年,尹秀珍在北京尤伦斯艺术中心的展览上展出了一个大型装置“内省腔”。这件作品后来在2016年的乌镇国际当代艺术邀请展上再次出现,2017年又参加了上海的城市空间艺术季。

那是个巨大的不规则球体,表面深浅不一的粉色凑近看才会发现其实是一件件拼接起来的旧棉毛衫。领口和袖口有的耷拉着,有的卷起形成小小的洞口。从某个入口走进去,瞬间那有点丑陋的肉色庞然大物变成了如梦似幻的粉红色空间。地上软绵绵的,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坐下来,像是得到某种来自母体的安全感。

可是你无法真正放松,因为时不时就会有陌生人也走进这个空间,更因为衣服的小口外面时不时就会有观众在张望着你。

于是,一个绝妙的比喻诞生了。个人与公众,私密与开放,安全感的有与无。

尹秀珍一直都是个害羞的人。小时候上课,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她的脸刷得就红了。长大之后好多了,但还是比别人更害怕聚光灯。她觉得自己在现实中常常喘不过气。在很多艺术家出席的场合里,总能看到她一个人,蓬着头发,试图以最快速度隐藏进人群之中。

在隆重的场合发言,她说不了几句话;可是当我独自出现在她家门口时,她却成了最慷慨坦诚的受访者。从新买的咖啡机开始,关于狗、女儿、爸爸妈妈、她的创作,一路都没怎么停。

关于瓷器,她还有件挺特殊的作品“泪器”。

刚拉好的坯子,差不多一掌高,单手就可以拿起来。圆柱体上端有个浅浅的凹面,尹秀珍用自己的眼睑和泪腺轻轻地触碰它,在边缘压出柔和的弧形。她花了一个晚上,独自坐在屋里,每拿起一只放在面部就试着与之对话,觉得差不多了就放下来。这样总共做了108个。

她半开玩笑地说是代表108种烦恼。晾干之后进窑烧制,在那浅碗里刷上24K金金水,周遭上釉,最后这些用肌肤与情感制作出来的器物就完成了。可以用来装眼泪。

有一对“泪器”短小笨拙,尹秀珍把它们送给了宋冬,就摆在艺术家丈夫的陶瓷头像旁边。

也就是最近几年,尹秀珍才开始明白爸爸妈妈的心理。刚开始做艺术作品的时候,经常全家上阵帮忙,妈妈负责打毛线、爸爸做木工支架子、哥哥串电线,大家还一起帮她收集旧衣服。作品不一定都能懂,但是看到展览开幕有这么多人来参观,还有这么多媒体来采访,父母觉得挺高兴。

至于女儿,越来越有独立意识,也让尹秀珍越来越烦恼。她发现女儿并不是自己的作品,没法控制,完全是另一个人。

将来?

将来老了就把所有东西一抛,云游四方。(本文供图:艺术家,佩斯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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