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让大象跳舞的人走了

IBM转型战略与管理哲学,至今仍是全球企业变革的经典范本。

版次:A012025年12月30日

刘佳

那个让“大象跳舞”的人走了。

当地时间12月28日,IBM董事长兼CEO克里希纳(Arvind Krishna)发布公司全员信称,曾担任IBM董事长兼CEO的郭士纳(Lou Gerstner)于当地时间27日去世,享年83岁。

在1993年至2002年执掌IBM的九年里,郭士纳这样一位从未在科技行业工作过的“门外汉”,将一家濒临破产的科技巨头从悬崖边缘拉回,完成了一场教科书式的企业重生:IBM股价飙升约800%,市值从290亿美元到突破千亿美元。

这场被称为“大象起舞”的变革,不仅拯救了IBM,它所凝结的战略思想与管理哲学,持续启发着全球的企业家与管理者,其中包括AMD(超威半导体)CEO苏姿丰与华为创始人任正非。

郭士纳离世后,苏姿丰在社交媒体上动情追忆,称自己有幸在职业生涯的早期阶段学习和感受过郭士纳的领导风范,“他对科技有着超乎寻常的浓厚兴趣和深刻见解”。

任正非曾在一次采访中表示:“IBM教会了我们怎么爬树,我们爬到树上就摘到了苹果。”

“门外汉”改变了IBM的基因

1993年的IBM如同一艘正在沉没的巨轮。个人电脑革命的浪潮彻底动摇了“蓝色巨人”的根基。公司连续三年累计亏损高达168亿美元,仅1993年一年,亏损额就高达81亿美元。业内关于IBM是否分拆的讨论也越来越激烈。

更严峻的是组织危机。当时IBM机构臃肿,旗下设有多个独立业务部门,各自为战。一个典型的例子是,IBM的业务遍及全球160个国家,每个国家的IBM都有其独立体系。仅在欧洲,IBM就有142个不同的财务体系,有关客户的资料甚至无法在全公司范围内沟通。IBM的员工首先属于各地分部,然后才属于IBM。

郭士纳曾回忆,当时《电脑大战》一书中断言:“IBM几乎已经不可能再成为工业界的一支生力军了。”微软CEO比尔·盖茨也毫不客气地说:“IBM将在几年之内就会倒闭。”

1993年,在IBM宣布董事长兼CEO约翰·埃克斯退休时,公司成立了一个搜猎委员会考察CEO人选,除了郭士纳,包括通用电气公司的杰克·韦尔奇、微软的比尔·盖茨等都在这一名单中。

最终,没有任何计算机行业背景的郭士纳“空降”IBM,成为这家“蓝色巨人”历史上首位非内部晋升的掌舵人。此前,他的履历集中在金融与消费品领域——曾任麦肯锡合伙人、美国运通高管、纳贝斯克CEO。

正是这位“外行”,用9年时间让IBM这头“大象”重新起舞。

在《谁说大象不能跳舞》一书中,郭士纳提到自己加入IBM后,提出5个90天的优先性任务:一是暂时冻结流动资金,二是确保1994年实现盈利,三是赢得关键客户信任,四是完成精减人员任务,五是开发一个中期的商业战略。

郭士纳认为,IBM的核心问题之一在于,公司已逐渐围绕自身流程、争议和架构优化运营,而非以客户成果为导向。他后来总结:公司当时已然忽视了商业的一个基本真理:理解客户,并交付客户真正珍视的价值。

为此,他提出了“热烈拥抱”计划。当时IBM有50名最高级经理、200名高级经理,郭士纳要求他们每个人在未来的3个月至少拜访公司五个最大客户中的一个。

更重要的是,他顶住分拆压力,坚持保持IBM整体运营。当时华尔街几乎一致认为,分拆是拯救IBM的唯一途径。但经过深思熟虑,郭士纳认定IBM的价值在于整体性。这一决定后来被证明是IBM转型成功的关键。保持完整性的IBM能够为客户提供从硬件到软件再到服务的端到端解决方案,这恰恰是当时市场上稀缺的能力。

改革之路阻力重重。郭士纳还向IBM地域分割和各自为政“宣战”,以客户为基础分为12个集团,并赋予它们独立的财务权。这一度遭到不少国家区域经理的强烈反对。

郭士纳还起草了成为IBM新文化核心支柱的8个原则,以挂号信形式寄给IBM全球所有员工。其中第一条就是:“市场是我们一切行动的原动力。”

财务上,他推行了痛苦但必要的“手术”:将分给股东的年底分红从每股2.16美元下调到每股1美元,裁员3.5万人,削减了一系列不必要的开支。这些痛苦但必要的措施很快见效。1994年底,IBM实现了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首次盈利,达到了30亿美元。

盈利只是开始,IBM需要更深层次的转型。此后郭士纳目标锁定Lotus软件公司,1995年,这笔价值35亿美元的收购交易成为当时软件历史上的最大并购案,推动IBM向服务业务转型。

在他任期内,IBM还推出了深蓝超级计算机,并在1997年击败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成为人工智能发展的重要里程碑。

2002年,郭士纳卸任IBM首席执行官一职。离任时,IBM服务业务营收和利润大幅增长,IBM已完成从硬件制造商向IT服务商的转型。

华为曾交“学费”拜师IBM

郭士纳的影响力远超IBM。他将这场惊心动魄的变革历程与深刻思考写进了《谁说大象不能跳舞》。其中的转型战略与管理哲学,至今仍是全球企业变革的经典范本。

他说,在自己从商的大部分时间里,似乎总存在一条不言而喻的公理:小就是好,大就是不好。因为小公司动作敏捷、有创业精神、效率高;大公司意味着动作缓慢、官僚气息浓厚以及缺乏效率。

但郭士纳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从没有哪家小公司不愿意成长为大公司。因为规模就是杠杆,深度和广度可以容纳更大的投资、更大的风险,以及更长久地对未来进行投入。

“这不是大象是否能够战胜蚂蚁的问题,这是一只大象是否能够跳舞的问题。如果大象能够跳舞,那么蚂蚁就必须离开舞台。”郭士纳说。

他更通过言传身教影响了后来者。1995年,离开德州仪器的苏姿丰加入IBM研发部门。此后她曾有一年时间担任郭士纳的技术助理,近距离见证了IBM“大象如何起舞”,她曾形容自己这段经历是“世界上最好的MBA”。

和郭士纳拯救IBM的故事类似,苏姿丰接手AMD后,也曾把这家芯片公司从破产边缘拉了回来,果断聚焦于高性能计算核心,重塑技术路线,并实现了逆袭。

郭士纳还敏锐地注意到中国市场的潜力,早早喊出“到中国去”,坚定在中国的发展,成立多家独资公司,搭建中国研发、服务体系。

曾任IBM大中华区CEO的钱大群回忆,郭士纳到中国来,率先提出上百万美元的计划,无偿与许多高等学府合作。“他花了很多的心思了解中国。”

这份远见,在1997年的冬天收获了另一颗重要的果实。1997年年底,任正非带队赴美考察了休斯、贝尔实验室和惠普、IBM等公司。在郭士纳的陪同下,任正非等人听了IBM管理学的讲座,了解了IPD(集成产品开发)等管理理念。

后来,任正非在《我们向美国人民学习什么》的文章中提到,当时他们在IBM整整听了一天管理介绍,对他的管理模型十分欣赏,对项目从预研到寿命终结的投资评审、综合管理、结构性项目开发、决策模型、筛选管道、异步开发、部门交叉职能分组、经理角色、资源流程管理、评分模型……从早上一直听到傍晚。任正非身体不好,但也不觉得累,听得津津有味。

此后,任正非拍板,华为交“学费”拜师IBM,引进了IBM的管理理念和实践进行改革。“我们只有认真向这些大公司学习,才会使自己少走弯路,少交学费。IBM是付出数十亿美元直接代价总结出来的,他们经历的痛苦是人类的宝贵财富。”任正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