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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老工党记者笔下,一场精疲力尽的脱欧梦

第一财经 2019-05-24 13:06:00

作者:俞冰夏    责编:李刚

英国作家詹姆斯·米克用丰富的采访和精细、微妙的描述,勾画出了梦醒时分的现实:脱欧派与留欧派中的大多数,是99%手中没有资本的普通人

当地时间2019年4月3日,英国伦敦,英国议会通过一项法案,迫使首相特蕾莎·梅寻求脱欧延期,以避免在4月12日出现无协议脱欧的情况。议会议员在下议院经所有阶段推促这项法案,最后以313票同意、312票反对通过该法案。  视觉中国图

资本全球化之扫荡全球劫贫济富的本质,想必已然妇孺皆知,然而每个个人在这过程当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做过多少个等待破灭的梦,最终又归从如何荒唐的本性,这是个充满诗意、无法用数据分析出来的过程,一心向钱的资本想尽办法杜绝诗意,也无法停止人们用选票表达精疲力尽与绝望的政治作诗活动。

事到如今,离英国脱欧投票已经三年过去,几乎所有人——包括脱欧派都不得不承认,脱欧是种极度诗意、漫无目的的自我表达,它用力反对的官僚主义怪兽之强大甚至令怪兽自己惊诧。而之后,留欧派如果仔细想一想,留欧的理由同样是些零碎的幻觉。无论脱还是留,都不会改变新加坡或者加拿大的退休金拥有大量的英国国家资产,而无论脱还是留,英国企业都不会停止把工厂搬到波兰或者罗马尼亚。全球化官僚资本主义看不见脱欧派梦中的怀旧与家园,也并不在乎小布尔乔亚留欧派对天下太平的渴望。三年过去,所有人都认识到一切荒唐至极,同时谁的生活也没有发生改变,真好像做了个梦一般。

英国作家詹姆斯·米克(James Meek)的散文集《脱离与留守的梦》(Dreams of Leaving and Remaining)把脱欧派人性与诗意的一面,展现给了更可能来自另一方的读者。他是喜欢贴标签的社交媒体出现前的老派记者,曾在莫斯科驻扎多年,同时又是小说家。他能意识到所有人都是复杂的,既是一方水土的产物,又是特定时代的产物,虽然大多无法摆脱这两者之下集体性的命运,每个人回应命运的方式却各不相同。

米克的散文集观察了四个不同的具有相当代表性的脱欧主力群落——产业被淘汰后的空城(英格兰北方格里姆斯比的渔民),念旧的老封建派(诺福克附近的农民与地主),感受到新移民威胁的本地人(莱斯特郡国家医保系统下的老年病人)以及全球资本主义下的“英国”企业(从萨默戴尔迁移到波兰保税区,从属于美国卡夫食品公司之下的英国吉百利巧克力工厂)。米克本人的意识形态更接近老工党,且像整个伦敦城一样,无疑是个国际主义者,一个留欧派,但他同时是个有共情心的聆听者,哪怕与他政见最为不合的那些人——比如每年拿着30多万英镑大多来自欧盟经费尤其是欧盟环保经费的政府补贴,却依然认为欧盟政策尤其是环保政策破坏传统英国农业的诺福克保守派老地主,米克也能理解他们想法的来源——当个代代相传的世袭地主也未尝不是个值得维护的梦想,所有收入来自政府补贴与地租的英国王室依然维持着这种梦想的合法性。

这些人——脱欧派中最为显眼的“伊顿人”,在米克笔下是“反向罗宾汉”——罗宾汉理应从富人那劫财补贴给穷人,而如今富人却倒行逆施,在哭穷上技能满分,比如他们的产品无法与价格更低廉的国际产品竞争,因此需要补贴;他们的税负过重导致无法为GDP作出巨大贡献,诸如此类。与此同时,需要依赖社会保障的底层人民反而被撒切尔以来的保守党勾画成“好吃懒做”“让国家破产”。荒谬的现实却是,富人总能比穷人得到更多的政府补贴,甚至吃补贴是种专属于富人的特权。从米克笔下的诺福克,我们看到的脱欧梦,是富人罗宾汉们把曾经专属于他们的英国抢回来的决心。从谁手里?这是个虚妄的话题。诺福克的农村并没有几个外国人。

然而支持脱欧的并非都是乡绅地主。政治微妙的地方,在于一旦下到乡下,你会发现思想最左的与思想最右的是一路人。在格里姆斯比这样的地方,奈杰尔·法拉奇的极右翼脱欧“英国独立党”与极左翼的党派,关系可以亲密到两党在当地的负责人是一对情侣。两方来自同一种对现实的不满——逐渐消失的本地工作,复杂繁琐的欧盟法规,过于残酷的国际市场竞争,低价外国劳力破坏了工会保障,等等。萧条如格里姆斯比,当地人不可能不去寻找一个来自外界的敌人——比起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让人至少心理上好受一些。格里姆斯比的渔民或者附近的煤矿工人,在上世纪中叶曾是小康富足的,他们仍然认为如果他们被允许像过去一样,划清只属于英国渔民的海域,而不是属于欧盟、允许所有欧盟其他国家打渔的海域,富足就会重新回到他们身边。然而他们内心比谁都清楚,衰败远远早于欧盟的存在——世界上不只是格里姆斯比有鳕鱼,运输价格的降低以及早已取代本地市场的国际超市带来的供货价格战,不会因为脱欧而停止。

但不会有人立法禁止做梦。米克很明白英国于欧洲,就好像欧洲于全世界,脱与留的选择不过是个幻觉。吉百利巧克力公司不属于英国、美国或者波兰,它只属于股东。吉百利巧克力则可以出现在任何国家的货架上。然而吉百利巧克力厂的工作却是本地的,目前它属于波兰。这里的工人每月赚200~300欧元,而同样的工人在英国的平均工资是1600英镑。

米克是带着自己的某种梦到波兰采访的。老工党的梦,向来围绕保护工人阶级的利益而存在,在这种梦境里,人民安居乐业、团结忠诚,有一辈子的社会保障,无需为失业烦恼。对一个老工党党员来说,一家英国公司把工厂搬出国是对兢兢业业地在厂子里工作多年的工人的背叛,也是全球资本之无情的体现。破坏这种梦的是波兰人对此的无动于衷。无情在波兰是日常。伦敦的留欧人士会不自觉地认为波兰人能在英国工作,是英国对至少欧洲繁荣富强做出的贡献。然而波兰人并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自己的高端人才流失到了国外,剩下的低端人才则在毫无保障的情况下为外国厂家卖命。这里的合同不仅不管一辈子,而且经常只管一个月,工会形同虚设,而人工成本更低的国家在身后虎视眈眈。

重重压力下,波兰想尽办法“买工作”。“保税区”这个最初来自爱尔兰,但真正在深圳得到发扬光大的吸引外资手段,是如今的波兰右派执政党的信仰。一下子,我们就进入了法国人托马斯·皮卡蒂描述的21世纪资本主义怪圈——波兰政府花钱补贴外国公司把厂子搬到波兰,并帮助厂家剥削本国人民,而这用来补贴的钱则大多从欧盟其他国家借来,其中当然包括英国;因此最后是英国政府用本国人民的税收让本国工人失业,而从中得利的则是私营企业的股东和投资人,除了吉百利的老板以外,可能还有新加坡的纳税人或者沙特阿拉伯的皇亲国戚——没有比这更绝情的现实了:政府亲自当着反向罗宾汉并乐此不疲。从米克的波兰叙事当中,可以看出他对此的难以接受,这似乎破坏了留欧派们自己编织的梦——活在一个包容、善意的世界的梦。

因此我们要回到那个诗意的问题,脱还是留的问题。米克的《脱离与留守的梦》用丰富的采访和精细、微妙的描述,勾画出了梦醒时分的现实:脱欧派与留欧派中的大多数,是99%手中没有资本的普通人,他们都在做梦,只不过梦的内容有所不同罢了。

《脱离与留守的梦》(Dreams of Leaving and Remaining)

[美]詹姆斯·米克(James Meek) 著

Verso 2019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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