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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傲慢与偏见

第一财经 2019-04-12 14:29:34

作者:孙行之    责编:李刚

在诺贝尔奖众多奖项中,经济学奖迟到了6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逻辑》一书,讲述的就是经济学奖诞生的背景和发展的过程。

在诺贝尔奖众多奖项中,经济学奖是一个例外——这是唯一为社会运转理论提供的奖项,也是唯一不在阿尔弗雷德•贝恩哈德•诺贝尔遗嘱中的奖项。这位100多年前的发明家甚至曾在一封信中说自己“满心憎恨商业”。但他也挡不住“经济学帝国主义”的凶猛势头。1969年,第一位经济学奖获得者简•丁伯根(Jan Tinbergen,1903~1994)终究还是跟在第69届文学奖得主塞缪尔•贝克特后头,站上了斯德哥尔摩音乐大厅的领奖台,与其他同届获奖者相对而立。自此,诺贝尔奖的巨大光环照进了一个新的领域。

迟到了68年的经济学奖来之不易。它是在瑞典中央银行的竭力劝说下,才由诺贝尔基金会点头增设的。既然没有征得诺贝尔本人的同意,经济学奖的奖金自然不能像其他奖项那样,从诺贝尔捐赠的遗产中支出,而是由瑞典央行掏钱,也就是由纳税人买单。在牛津大学经济史教授阿夫纳•奥弗尔和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经济史研究员加布里埃尔•索德伯格看来,“这种行为实际上就像拿诺贝尔本人做了一次颇具价值的创业运动一样”,仅仅通过一笔微不足道的投资,就通过奖项把一些经济学理论送上了神坛。

奥弗尔与索德伯格合著的《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逻辑》一书,讲述的就是经济学奖诞生的背景、发展的过程,以及背后涉及的社会民主主义与市场自由主义的博弈。借助首次公开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档案,两位作者还在书中对奖项的评选原则、流程等细节进行了披露。

本质上,“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是一个为了理解和控制20世纪金融和商业周期这种要求而姗姗来迟的人工产物”。作者们相信,只有从背景去看奖项,才能看到更多故事。那么,瑞典央行为什么会在1968年设立诺贝尔经济学奖?其源头可以追溯到18世纪商业企业与启蒙运动思想的相互影响。但从最近也最直接的起因来看,就是瑞典央行与瑞典政府在经济政策上的分歧。二战以后,作为执政党的社会民主党将住房和充分就业放在首位,这样的做法可能给自由市场机制带来一定的扭曲,造成物价波动。然而,宏观经济的稳定是瑞典央行的职责所在,也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执政党与央行相互博弈的20多年里,政府一直相当强势。直到1970年前后,经济危机到来,持续20年的富足被艰苦岁月取代,那些主张对市场进行调控和刺激的学说无法解释当时的经济状况。就在瑞典社会民主主义发展到巅峰的时候,瑞典央行祭出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在作者们看来,这其实就是瑞典央行在“寻求出路来坚持自己的主张”。

诞生于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评选是否存在意识形态上的偏见?通过对历届得主在学科中的引用统计和观点对比,作者们发现,“虽然这个奖项的管理者努力保持着左派和右派的平衡”,但“总体上说,在学科内部还是更倾向于观点天平的右派,这是因为倾向于社会民主价值观的经济学家人数较左派多出了一两位”。

两位作者是站在批判的角度来分析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逻辑的,字里行间也不乏对具体人与事的尖锐嘲讽与批评。不过,在译者苏京春看来,这本书并不是为了表达哪一种主义或者思潮更好,而是主张开放、理性的辩论,想要探讨的是哪一种思潮是前进的方向、怎样的发展模式是更好的。“单纯从市场自由主义还是社会民主主义去看诺奖还是有一点偏激的。诺奖注重的是理论创新和规律发现。”

每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也是这位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副研究员非常关注的话题。她说自己能够通过看诺奖,了解国际最受认可的经济学理论创新;但另一方面,她也能报出一串被诺奖“抛弃”,但成就卓著的经济学家。其中,曾经呼声极高却始终没有得奖的琼•罗宾逊(Joan Robinson,1903~1983)就是她非常喜欢的经济学家。罗宾逊以《不完全竞争经济学》闻名于世,属于“凯恩斯学术圈”,曾对凯恩斯的学术思想形成起到过很大的作用。“但可能是因为与当时的诺奖评委会主席阿瑟•林德贝克的自由市场思想相悖,她并没有得奖。”林德贝克反对的经济学家远不止罗宾逊。如书中所说,在其任职期间,诺奖评委会就一直阻挠把奖项授予非常成功的社会民主党人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1908~2006)、自由党人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Eugene Stiglitz)及乔治•阿克洛夫(George A. Akerlof)。他曾明确表示自己不相信理性预期,但在他退休后,诺奖又接连被授予理性预期学派的经济学家们。

苏京春愿意用更温情的角度去看待诺奖的角逐。她非常欣赏鲍勃•迪伦对待文学奖的态度。这名音乐人对诺奖态度淡然,他避开了盛大的颁奖礼,而是选择在颁奖礼4个月后低调领奖。“他是为了自由、为了自己的追求去创作的,并不是为了得奖。”

第一财经:通过瑞典央行公布的关于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档案,评奖的规则和流程大概是怎样的?

苏京春:每年秋季到次年2月,这个时间段基本上是提名时间。参加提名的人主要是北欧的一些著名学者、经济学奖评委会以及之前得过诺奖的经济学家。在这个阶段,他们可能会得到一个多达几百人的名单。随后,名单被提交给学术委员会,由委员会讨论选出最佳人选。最后,再从几个最佳人选当中投票选出最终的获奖者。我个人觉得整个流程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颖的地方,国际上很多奖项都是这样的。

但作为一个中国的经济学者,我觉得提名制是很可能将很多经济学家拒之门外的。因为提名制意味着,如果这名经济学家没有和参加提名的学者有过接触,或者进入他们的视野,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可能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实际上,很多中国经济学家就面临这样的问题。

林毅夫先生曾经谈到过这个问题,也是基于类似原因,他判断中国可能要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能得到诺贝尔经济学奖。杨小凯先生曾被认为是中国最接近诺奖得主的经济学家,这除了他本人在理论上有很高的建树以外,也因为他很受诺奖得主詹姆斯•布坎南(James M. Buchanan, Jr.,1919~2013)的看重,这种推荐于获奖至关重要。但最后很可惜,可能由于身体原因,他错失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第一财经:这本书对诺奖评选逻辑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哪些问题上?

苏京春:批判主要是在两个层面。一是他们认为评选还是存在主观因素,而且主观性比较强。二是这个奖项颁发的流程和仪式存在问题。作者们认为,诺奖不应该把一个思想性的奖项颁发当成一个娱乐场合,做成一个盛大的庆典,这样等于是赋予了一种思想以权威地位,为一些经济学理论做了背书。他们认为,这些思想者应该是一个个独立的人,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仪式走到大众面前,就有了娱乐效应。这也是这本书一个有意思的点,带有思辨的色彩。当然他们说的是一家之言,但是反思的视角是很值得我们重视的。就像电影,很多拍得很好的电影不一定被大众接受,而有些电影并不符合艺术和文学的标准,但是很受欢迎。通过诺贝尔奖评选机制,大家其实是在做一个学科发展上的探索。

第一财经:这本书名为“经济学奖的逻辑”,但它涉及的话题已经远远越过了诺奖本身,谈论的其实是学科方法论以及对学科未来走向的思考。现在看来,这些问题还有很多模糊之处,所以一直以来,围绕着诺奖的争论也持续不断。

苏京春:相比于自然科学领域的奖项,经济学奖并不是“几加几等于几”的问题,或者破解一个人类前景过程中遇到的具体问题。这就是为什么经济学奖争议一直比较大。经济学理论不可能通过实践明确检验,也不可能在短期内被验证。

有很多获奖者,比如美联储前主席耶伦的丈夫乔治•阿克洛夫,曾经因为提出“柠檬市场”相关理论得到诺奖。但很多人通过实践观察验证,发现这个理论内部可能存在缺陷,然而他依然获奖了。经济学领域,往往很难让所有人达成共识。经济学解释的是人们在市场层面的活动,是无法用理工科那种比较明确的是非标准判断的。在争论的过程中,大家会有角逐,最后到底是哪一批人获胜,这要看社会前进的走向。

况且,也不是所有理论都能够被运用于实践的。能够被实践检验的理论,在整个学科当中是非常幸运的一种。至于付诸实践之后,最终效果如何,这就要看你从哪个方向去评判了。社会结构相当复杂,一些群体可能会因此受益,另一群人可能得不到实惠。一个政策要做到对绝大多数人有利,是非常难的事情。

第一财经:在50年的历史上,诺贝尔经济学奖在意识形态上的中立性是否也经历了一些变化?

苏京春:单纯从市场自由主义还是社会民主主义去看诺奖,还是有一点偏激的。诺奖注重理论创新和规律发现。当然,一个人的出生地和文化背景,与生俱来地受到一些意识形态的影响,因为经济学反映的是一种思想,思想由人产生,而作为一个个人来看,多少都会受到意识形态影响。但如果单纯从思潮来判断,眼里心里只有思潮,也显得有些可笑了。有人认为,凯恩斯和哈耶克是纯粹针锋相对的关系。其实,凯恩斯对哈耶克的思想也很着迷,他也是一口气把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看完了。这本书也是经济学类书籍中销量最高的书,是全人类共同的思想财富。诺奖的贡献在于推动了人类探索经济规律的努力。在社会往前发展的时候,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现在的选择又决定未来的路。这就是理论探索的魅力所在。

我个人有一个不一定成熟的观点:在经济学研究中,你在理论上越抽象,越想去追寻规律,那就越靠近市场自由主义;当你想去经世济民,更关注实践、贴近实践和指导实践的时候,就很难避免去接近社会民主主义。

第一财经:书中说,有很多有成就、呼声很高的经济学家最终还是被诺奖“抛弃”了。在你心目中,这样的经济学家有哪些?

苏京春:作为一名中国的青年经济学者,我看诺贝尔奖完全是一种吃瓜群众的心态。我很喜欢的一位经济学家琼•罗宾逊创立了“垄断竞争理论”,当时,她的观点和诺奖的管理者林德贝克他们那批人可能是相左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得到诺奖重视的原因。

还有几位没有得到诺奖,但对中国影响很大的人。比如亚历山大•格申克龙(Alexander Gerschenkron,1904~1978),他是“后发优势”的提出者,阿布拉莫维茨(M. Abramovitz,1912~2000)基于此提出了“追赶假说”;另一位则是杨小凯,他提出了“后发劣势”。“后发优势”讲的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一个国家如果在技术上处于劣势,可以通过学习和模仿,实现经济赶超;“后发劣势”说的是制度层面的问题,一个国家需要改变制度以适应新的环境,而制度很难通过学习去改造,而是要更多结合本国具体情况。

第一财经:作为青年经济学者,你每年看有关诺奖的新闻,会关注哪些问题?

苏京春:我自己也有很欣赏的经济学家。我本科阶段开始接触保罗•萨缪尔森的《经济学原理》,逐渐了解到他对经济学理论和中国经济实践的广泛影响力。也是在那时,我开始知道他有一名合著者威廉•诺德豪斯(William D.Nordhaus),我对这位经济学家印象很深,一直关注。2018年,他终于也得到了诺贝尔经济学奖,我觉得很高兴,也觉得这是实至名归的。诺贝尔奖让我能够更直接地关注到更多西方经济学理论发展过程中的精华。我们年轻学者可能在学术资源上很难和国际前沿实时无缝对接,所以诺奖给了我们对最新受到认可的理论特别关注的渠道。

对于这个奖项,我还有一个不一定成熟的看法:经济学说到底还是一个实践学科,诺贝尔奖毕竟是在西方经济学框架下评定的,对于国外的学者来说,他们的经济学只有这样一个方向,但对我们来说则不同,因为我们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不同路径上经济思想的实践方。国内很多经济学前辈都已经从中国经济实践的角度发展着我们特有的经济学思想,而这些成果,并不完全符合市场自由主义或者社会民主主义的思潮。所以,我们书写在大地上的经济实践,并不势必要得到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认可。如果说我们对这个奖项抱有着期待,也是基于,期待别人对我们在这种路径上所进行的经济研究和经济实践的认可,而不是我们抛下很多东西,不顾一切去融入西方经济学体系,去迎合这个奖项。

《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逻辑:如何改变世界经济和人类行为》

[英]阿夫纳•奥弗尔、[瑞典]加布里埃尔•索德伯格 著

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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