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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业季中,二本学生如何坚守|新春书摘

第一财经 2024-02-15 12:53:49 听新闻

作者:黄灯    责编:李刚

对于工作,源盛的要求很明确:和文字有关,自己真心喜欢。

前言:《去家访》是黄灯继《我的二本学生》之后推出的新作,记录了她从讲台上走下来,在2017年~2022年走访学生家庭的见闻和感想。她长途跋涉,和学生一起重走他们的上学路,也与其家庭成员、同学发小、街坊邻居一起交流,倾听他们对教育和人生的体悟。这些零碎又日常的家访笔记,让黄灯重新认识了“二本学生”,他们是被疏忽的群体,也是鲜活的个体。

经出版社授权,第一财经节选部分篇章,以飨读者。这一章原名《就业季中的坚守》。

从源盛家回广州后,新的学期,我不再给他上课,他也进入了大学的后半程。相比去其他学生家,源盛家的走访,给我留下了太多空白。他在内翰村生活的时间不长,加上爷爷、奶奶去世,父母在外打工,小学、中学的求学地点,又主要在广西和中山,我就算回到他的出生地,也无法找到与他成长的更多链接。对源盛而言,他的长大,就是一个不断流动、不断迁徙的过程,随着时空的变化,要找到一个完整陪伴他长大的见证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源盛家的院子,我曾接到他妈妈的电话,她的声音清脆悦耳,通过话筒,我都能感受到这个广西女子的热情和爽朗,我和妈妈约定去中山见面,没想到,几年过去,这个心愿并未达成。

2019年6月,毕业季如期来临。临近离校,源盛不像广东F学院的往届校友,提前在龙洞寻找住房。随着地铁的开通,龙洞的房租年年看涨,为节省开支,他和舍友罗益鹏在二号线的嘉禾望岗,找了一间月租五百元的老房子。“房租是真的便宜,但地方也是真的偏僻,看起来像在荒郊野岭,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所幸出租屋离地铁口不远,交通还算方便。在源盛楼下,经常聚集一批打麻将的本地阿姨,她们的生活主要依赖房屋出租。源盛忙,很少做饭,经常点外卖,有时下楼取饭,阿姨就会感叹如今的年轻人不爱做饭,“她们不知道我正忙着找工作,她们以为我的日常也是打麻将”。

对于工作,源盛的要求很明确:和文字有关,自己真心喜欢。

以A机构为界,他的求职,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在网络海投,进入A机构。平心而论,尽管没有受到疫情影响,源盛这一届求职并不顺利。考研失败后,他没有二战,选择了就业。他整体的感受是“小公司offer随便拿,感觉还挺缺人,但说倒闭就倒闭,没有任何确定性,大公司、正规一点的单位,要进去就很难,至于考编和考研,难度则更大”。源盛面试过一家小公司,说是面试,其实就是敷衍地聊几句,没有谈到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就宣布将他录用,“太简单了,一点难度都没有,这种公司,我就算毕业三四年,都能随便进,要是这样,那我读大学有什么意义?”他观察过公司的员工,大都是一些中专甚至小学都没毕业的人,源盛坦承:“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觉得既然念了大学,起码和他们应该有点不同。”他拒绝了这家小公司,通过两次面试,进到了A机构,“原本没有机会,因为我是男生,A机构权衡了好久,最后录用了我。”

A机构是一家教育培训机构,算得上行业内的翘楚。源盛进去以后才发现,他们对外宣称的教育理念都是套路,“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断制造焦虑,将老师变成机器后,招生时,再通过打击孩子的自信,将他们说得一无是处,让家长相信,只有报班孩子才有希望”。源盛负责语文教学,他没有坚持多久,“顶不住了,良心上过不去,感觉太赤裸裸了,和我想象的教育完全两回事,想想还是算了”。“累,我倒不怕,但真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方式,让我别扭、不舒服。 ”当然,源盛也承认,机构的好处是人际关系简单,同事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好相处;其次,待遇也还不错,第一年受应届生条款保护,年薪不低于八万元;另外,以后如果谋求去公立学校发展,教育机构的工作经验,也会提供一些竞争优势。

近几年,我留意到,在没有被整顿以前,数量庞大的教培机构,是我学生重要的就业方式。爸爸得知源盛找了一份教职工作,非常开心,他不能理解教培机构与学校的关系,无论儿子怎么解释,他都坚持,只有进到公立学校教书,才能称为老师。对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而言,父母对子女的薪水多少有一些期待,尽管源盛的爸爸妈妈对他的收入没有要求,但家庭的真实处境,让他不敢懈怠。在无法说服自己坚持A机构的工作后,源盛没有告诉父母实情,果断离职,投入了另一场求职之路。

离开A机构,源盛才真正意识到就业的难度,他由此进入求职的第二阶段。付完两千元违约金后,房租、伙食费、交通费瞬间变成刺眼的数字,变为真切的经济压力,让源盛感受到了生存的艰难,“有时候真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下顿没有着落时,就突然明白了粒粒皆辛苦的含义”。从小到大,源盛从没觉得吃个饱饭有多难,毕业后,他才发现“吃饱”并不理所当然,“如果不去努力,不去干活的话,真的会饿饭”。

在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以前,源盛拼命兼职,做过很多短期工:“先是到一家快递公司,通宵分快递,工资当日结算,每天一百到一百二十元。随后又去了长隆天鹅餐厅当服务员,根据排班负责擦桌子,也是按天结算。最后还去了野生动物园园区当保安。 ”其中,当保安让源盛最为难忘,因个子瘦小,他穿的衣服很难合身,哪怕小码,套在身上都松松垮垮,袖子更是长出一截,当保安同样是日结工,每天一百二十元。“这份工作给我一种荒谬感,我发现保安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 ”此外,源盛利用空隙,还曾去科学城当过研学的带队老师,“非常好玩,也很有意思,工资也超级高,但不稳定,没有任何确定性”。不断变换的短工只是权宜之计,源盛一直坚持网上求职,他曾亲历过一个编剧岗位,按要求投递剧本后,才发现是一场骗局,“他们的目的,就是骗点子,骗内容,骗到内容后,等你找过去,人家根本不接待,随便应付你”。

第二阶段的求职,源盛历经了很多煎熬,他的精神动力,完全来自同窗的陪伴和安慰。舍友早亮和源盛一样,也历经了漫长的求职迷茫期,实在熬不下去,他就去嘉禾望岗找源盛见面,“我兼职时,早亮就在我那儿睡觉,睡好了接着找工”。益鹏家里生了些变故,回家考公的消息没有明朗前,很多时候,也陪源盛住在出租屋内。回想那段时间,源盛对同学的看法,完全不同于在校期间,他十分感慨,“以前觉得同学沉默、冷淡,毕业后才发现,同窗的情谊,才是最重要的支撑。 ”源盛记得,益鹏考公回去政审,两人在地铁口分别时,彼此都非常伤感,“舍不得,感觉眼泪都要流下来。”

幸运的是,网上的求职,终于有了结果。在毕业半年后的春季,源盛通过智联招聘,找到了一份编辑工作,“我将简历挂在网上,公司和我联系后,第二天就通知我上班,我频频去找找不到,没有刻意找的时候,工作竟然来了”。源盛不知道公司挑选他的原因,但良好的文学功底和文字处理能力,显然助了他一臂之力。公司是一家国企,位于萝岗的高新技术区,源盛的职责是编辑一本科技类的杂志。他对新的岗位非常满意,“工作氛围好,同事大都为刚毕业的硕士和博士,非常好相处。 ”领导也开明,对他客客气气,很认可源盛的靠谱和踏实。待遇尽管没有达到村庄亲人想象的水平,但相比兼职的不稳定,也还过得去。

工作确定后,源盛搬离了嘉禾望岗的民房,入住离公司更近的增城永和片区。

对源盛而言,这是一份和文字有关、和学术有关的工作,完全达到了他的预期。他将这种幸运,视为命运对自己不愿轻易妥协的馈赠,第一次,他感到内心的力量正一点点聚集。对家人而言,源盛找到新工作后的直接变化,是姐姐妹妹在经受父亲生病的变故后,毅然支持他买了一辆车。源盛并不愿意在交通上有过多花费,但家人认为“时来运转”很重要,他每天驾驭的四个轮子,对全家而言,并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是新生活的开始和象征。

文学梦在广州浓厚的商业氛围中,大都不合时宜。和062111班放弃写武侠小说的王国伟比起来,源盛的坚守,显示了生活蕴含的丰富可能。

五年过去,我总是想起2017年暑假,与家人一起去源盛家,与他一起坐在天台的情景,他兴奋地向我们描述:“旁边黑乎乎的,我将电灯接到天台上,看看星星,看看月亮,听听风声,一个人躲在这里写东西,特别安静,特别美好,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作家。”

——这是我所有学生中,对梦想最为具体、最为感性的描述。我无法断定源盛的梦想什么时候实现,但相比更多孩子大学期间的慌乱,他对兴趣和爱好的强烈坚守,让他内心始终有着确定的锚点。相比找到一份解决生存的工作,我更看好他依附在梦想之上,内心牵引而出的力量和韧性。

《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

黄灯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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