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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修车工的名义,波西格在美国席卷起“禅热”文化

第一财经 2017-05-05 11:27:00

作者:云也退    责编:吴丹

4月24日,美国作家、哲学家波西格去世,享年88岁。波西格最著名的作品,是他创作于上世纪70年代、销量达500万册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尽管此书一直受到差评,但它点出了一条具备可操作性的通往禅境之道。

编者按

4月24日,美国作家、哲学家罗伯特·梅纳德·波西格(Robert M.Pirsig)于缅因州家中去世,享年88岁。波西格最著名的作品,是他创作于上世纪70年代、销量达500万册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波西格出生于1928年9月,9岁进入大学预科,15岁入读明尼苏达大学,学习化学、哲学和传播学,后赴印度学习东方哲学。前作成功后,他又花了17年时间,一边驾驶帆船在海上航行,一边写出了《莱拉:探究道德》,但未能再引起轰动

 美国作家、哲学家波西格与儿子在摩托车旅途中

“看台上站满批评者,但斗牛的只有一人”——这句西班牙谚语,用在罗伯特·M.波西格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上很合适。此书在1974年出版,直到上月底波西格以88岁逝世,始终长销不衰,它一直受到差评,但是那些打差评者也承认一点,波西格是唯一的斗牛士,率先以一个西方人的思维和实践方式,把东方禅的奥秘说给西方人听,并且,尤其重要的是,点出了一条具备可操作性的通往禅境之道。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美]罗伯特·M.波西格著,重庆出版社2011年9月版

拒绝神秘的禅

什么是禅?如果仅仅是引用禅谚,那么在一阵新鲜感过后,你会觉得跟文字游戏相去无多。“未修禅时,碗是碗,茶是茶;修禅时,碗不是碗,茶不是茶;修得禅后,碗还是碗,茶还是茶。”这跟王国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三境界论”岂非如出一辙?说穿了确实就是这么回事,似乎理想的人生也就是这样,始于赤子之真,终于返璞归真,“洗净铅华”、回到开端,被称为圆满。

但你不能待在开端一动不动,而撇掉其中的行动过程。《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打动西方人,尤其是那时的年轻人的,正在于主角也即波西格本人的行动。他借用古希腊哲人的名字,把自己命名为“斐德罗”,驾驶一辆摩托车,载着18岁的儿子,从明尼苏达出发,横跨半个美国,前往圣弗朗西斯科。一路上的经历,与他对自己做学生和在大学的任教的回忆,对自己和儿子性格的省察,对如何形成更好的父子关系的思考,对一个被丢在身后的自我的冥思,以及对主宰西方思维的那套三观的全面思考掺杂在一起,超出了“在路上”本身,一种若隐若现的“禅悟”,与形而下的抵达并辔而行。

波西格并不强调自己悟出了真“禅”。这本书吸引人的地方首先在于,他做的是一件“求真”之事。他有个最浅白的动机,就是想给自己和儿子一个机会,去发现真正的生活“现实”,但他又把被柏拉图预设为实存的“真”悬搁起来,代之以被他命名为“Quality”的东西,他不确定那是什么,一如存在主义者所怀疑的那样,只是宣称“Quality”是西方心灵中无数二元对立的母体,是它们的根、胚胎或发源地,也是它们的创造者。

这是一种谦逊。基于此,有意思的不是他最终真正发现了什么,而是路途里的各种细节,比如这样富有禅意的小片断:某日,他和克里斯登一座山,到达峰顶后,斐德罗忽然想到,自己无意之中达到一个高度,只见克里斯在那里喊道:“蓝天!”——对一个稀松平常的存在物的“发现”,其中昂扬的情绪,体验过的人自己都未必知道是怎么来的。以西方人的视角看,波西格在这种地方表现出的不寻常的“禅”的思考方式,体现为一种制作象征和隐喻的能力:蓝天是一个象征,但象征着什么却不可言说。

他甚至都不太用“禅”一词。波西格超越于之前西方人说禅的那些书,比如赫立格尔的《箭术与禅心》的地方,在于一种坦率:不企图把禅神秘化,也不渲染自己的顿悟。比如,说到和蓝天一样稀松平常的山,他直言不讳:“眼前的这些山以及山中的行者,还有他们身上发生的事,禅文学里有,任何一种主要宗教里也都有。人们很容易把一座物理意义上的山比作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山,横亘在每一个心灵和它的目标之间。”

这种坦诚是读者看得见的。当斐德罗深刻反省西方思想中种种二元对立、倒果为因、以形式覆盖本质等等积习时,他并不告诉读者,他掌握了什么可以超越这些桎梏的东方秘传之学,而是继续书写自己在途中的种种动作:对话、扎营、加油、修车、攀登、抵达。

摩托车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波西格以摩托自驾为实践方式,即宣告他无意把“禅”的修悟拉到西方世界之外去,尽管它包含的科技崇拜、进步崇拜,它触发各种自我纠结的潜能,把爷俩都弄得焦躁易怒。波西格找到了对抗终极价值失落的办法: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作为社交的禅

考察一下《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同之前风靡美国的其他“禅文学”的关系,是件有意思的事。《箭术与禅心》的作者欧根·赫立格尔乃德国人,1920年代在日本的大学里教哲学,他的这本书以德文书写,二战后有了英译本。西方人几乎分不清佛与道,一说禅,有的联系到李白杜甫(他们早在20世纪初就被埃兹拉·庞德等介绍给美国读者),有的联系到老庄,大侃阴阳论,有的则追溯到释迦牟尼或一干日本禅师,但大体上,禅被视作一种对西方价值的纠正:以恬静无为纠正积极进取,以自然纠正人工,以冲淡纠正浓烈,以自发行为纠正理性设计。《箭术与禅心》中所写的习箭经历,犹如图解一样,作者将自己如何通过一场又一场的练习,达到一个又一个顿悟,一步步走向“禅心”的过程写了出来,机械而做作,但是作为一种启蒙,赫立格尔的书大受追捧。

艾森豪威尔时期,美国已有很多禅堂寺庙或佛学学校,都是日裔、华裔移民或干脆就是一些黄皮肤的浪游者开设的,吸引和招募那些厌倦西方尤其是美式文明及其价值体系的年轻人。“垮掉一代”兴起于大麻、酒精、放浪形骸之中,凯鲁亚克、金斯堡、加里·斯奈德这几个干将,一上来就为佛教着迷,尤其是诗人斯奈德,特地跑去京都修了几年禅。但据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里所写,斯奈德们对尘世十分眷恋,身边总有三四个妞相随,热衷于佛教研习、讲座、派对,给了这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大把社交机会。

《达摩流浪者》里写到一次佛教大派对:

各式各样的人纷纷从城市涌来,因为我们这里正在举行一个大派对的消息,已经在我们常去的那些酒吧之间传开。忽然间,我难以置信地看见艾瓦和乔治一丝不挂,在人群中走来走去。

“你们打算干嘛?”

“没打算干嘛。我们只是想把衣服脱掉罢了。”

但似乎没有人当一回事。我甚至一度看到穿戴整齐的卡索埃特和亚瑟·韦尼,在营火前面跟这两个裸体的疯子进行了一席彬彬有礼的谈话——谈的是有关国际局势的严肃话题。

最后,贾菲也把身上的衣服脱光光,拿着酒瓶来来去去。每当有一个女孩子望着他看,他就会发出一声怪叫,向对方直扑而去,吓得她们尖叫着跑出房子外。疯到家了。如果科尔特马德拉的警察风闻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来这里的巡逻车肯定会络绎于途。

对这番光景,凯鲁亚克是以纪实的态度来写的。他本人与“达摩”们都是好友,但相对抽离,不冷不热地看着那些人。“贾菲”是他给斯奈德取的化名,“艾瓦”则是金斯堡,在书中,艾瓦被热衷谈禅的贾菲一步步引入群体中,从不屑、怀疑、好奇到认可他们整个愿景的合理性,只因金斯堡自己也对腐化的消费主义美国失望至极。贾菲告诉他:

“对,就是那样。我们要建立起一系列的佛寺,让人们来修道和打坐。我们可以在内华达山脉或喀斯喀特山脉的北部盖一群小木屋,甚至像雷蒙主张的那样,到墨西哥去盖。然后我们找一大票志同道合的人住进去,一起喝酒、聊天和祷告?我们甚至还可以娶妻生子,一家人住一间茅屋,就像旧日的清教徒一样。谁说美国人就只能听条子和共和党和民主党摆布?”

那还真是一个有趣的年代。垮掉一代,摇滚乐,嬉皮士,“禅疯子”,还有西方“毛主义”者,蓬勃的亚文化用各种方式表达不满。他们都想颠覆秩序,或者说都想表露出颠覆秩序的样子,而颠覆的武器,或是一门政治意识形态,或是神秘的东方哲学。外在的表现则是大派对、大串联,如《戏梦巴黎》中所表现的年轻人的政治狂欢那样。修禅是一种社交,吸毒、唱歌、搭卡车旅行和政治抗议也都是社交。

从“禅疯子”到摩托车

加里·斯奈德所畅想的,是年轻人个个背起包,在全国各地流浪。“他们会爬到高山上去祷告,会逗小孩子开心,会取悦老人家,会让年轻女孩爽快,会让老女孩更爽快:他们全都是禅疯子,会写一些突然想到、莫名其妙的诗,会把永恒自由的意象带给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生灵……”斯奈德的作品中充满了在公路上流浪、在城市的街巷里烂醉的意象,到处是昨天还不认识、从明天起也将不再认识的女人,故事和经历被一把一把地扯碎,扔在文本里。

但是,当摇滚明星纷纷暴卒,“毛主义”也随“文革”真相披露而退潮,“禅疯子”们也得考虑转型。精神启蒙的工作已告一段落,年轻人的胡闹也得有个完结,于是,斯奈德转化为一个环保主义者,游走在山林水泽间。他1990年发表的散文集《禅定荒野》,充满了印第安人的住宅、图腾和矢镞,驯鹿与熊的足迹,雁群来往……他拜访一些在文明边缘居住和研究的学者,一个个都修养深厚,浑身荒野气质,一派梭罗再世的样子。

斯奈德至今健在,年近九旬,把他想象为一个修道成仙者没有半点难度。事实上,在很多著书授人以习禅之道,尤其是“禅疗愈”等技术的美国“佛教工作者”眼里,斯奈德说禅无非是文人的自我贴金,因为他将自己变成一种“例外”,一种让人仰望而无法效仿的存在。他是一个自我偶像化的人,凯鲁亚克和金斯堡也一样。但罗伯特·波西格,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偶像意义上的对待,尽管《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那么有名。

因为这本书看起来并无那样的野心。在先行者们纷纷叫喊离开美国时,波西格回到美国。他的“在路上”与被酒瓶子包围的凯鲁亚克不一样,他带着儿子,处在父与子这一最亲密的关系里,也同他胯下的摩托车结为一体,修理摩托车就是完善自我,同儿子对话就是同自我对话。“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要领悟这种佛家偈语,不需要出世,相反,还应把心放回到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里。

波西格同他胯下的摩托车结为一体,修理摩托车就是完善自我

波西格的人生是很不幸的。书中的爱子克里斯于1979年遭人谋杀,这成了父亲终生的痛苦。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的结尾处,父子俩有几句对话,证明了波西格眼里的禅是怎样一种谦卑的东西——是一种人人可以经验的艺术,正是这一点,让他成了一个只能喜爱而不能崇拜的文化名人。

“我要是岁数足够大了,能不能有一辆摩托车?”

“只要你能照管好它。”

“你得做点什么呢?”

“很多很多事,你一直看我在做的那些事。”

“你能把所有要做的都演示给我吗?”

“当然了。”

“很难吗?”

“只要你态度正确就不难。难的是态度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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