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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藏家青睐的桃花坞年画,消失半个世纪后如何重寻出路

第一财经APP 2018-01-20 12:21:37

作者:沈晴    责编:罗敏

史称“姑苏版”的桃花坞年画,在清中期达到全盛期。但到了上世纪中期,桃花坞年画几近消失。它从描摹江南都市文化的“姑苏版”,走向强化乡村属性的近代年画。
桃花坞年画

清代,苏州的年画作坊多集中于阊门至桃花坞一带,故得名桃花坞年画,与天津杨柳青年画并称“南桃北柳”。清雍正、乾隆时期,桃花坞年画进入全盛期,史称“姑苏版”,曾对日本浮世绘版画产生一定影响,目前多为日本、英国收藏。2006年,桃花坞木版年画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编者按:著名版画研究专家王树村说,中国年画的显著特征是与民间的世俗生活密切结合,是反映各历史时期世俗民风的一面镜子。进入20世纪,在剧烈的社会变革中,年画从喜闻乐见的民俗生活,变成不再鲜活的艺术纸本。2018年的第一期N+,我们将目光转向南方年画印刻中心苏州桃花坞,从三代传承人的视角,窥看曾经在城区消失半个世纪的年画。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因为唐寅一首《桃花庵歌》,姑苏城内的桃花坞声名远播。但当版画艺人房志达1935年出生于桃坞时,桃花庵早已被毁,桃李零落。他不曾想到,自己将历经桃花坞年画八十载的起落。

解放前,桃花坞一带的年画铺年产共约100万张,是和天津杨柳青齐名的年画印刻中心。再往前,清中期,桃花坞年画进入全盛期,精致秀雅,兼有外埠艺术特点,史称“姑苏版”,历来为收藏家看重。

但到上世纪中期,桃花坞年画从苏州市民的视野中消失了。它从描摹江南都市文化的“姑苏版”,走向强化乡村属性的近代年画。

直到今年1月,苏州首届国际木版年画展在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开幕,年画社的五个年轻学生第一次目睹了一批海外版画珍品。当“姑苏版”代表作与受其影响的日本浮世绘并置,摆在桃花坞三代传人面前的,是十年如一日的诘问。“姑苏版只能代表清代的审美,代表那个时代的传统文化。那我们能做什么?”

从版画到年画

“东门贴鸡、西门贴猫、大门贴武将、二门贴文官、房门贴妇女儿童图、后门贴钟馗,中堂则贴寿星图、福字图、三星高照图,东西厢房贴花卉、书法、山水画……”

房志达印象里,年画红红火火的年代,各地风俗习惯不同,从清明、端午、中秋到春节,不同节气对应的年画主题,荷载了民俗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苏州织造业发达,蚕户春天上山养蚕,离家前在门上贴一对“蚕猫避鼠”年画——自己是养蚕的猫,客人是老鼠,来者就明白家中无人,形象有趣。

房志达14岁签了“关书”,进入桃花坞最大的年画铺王荣兴当印工。解放前,年画供应一年到头不断档,忙过八月半,就要冲刺春节。“八个人搞生产、印版,一个人一天500张,一直做到年三十。”印工们说,“从鸡叫做到鬼叫”。

苏州人称年画为“画张”,与明代的称谓“画帖”相近。太平天国末年,山塘的年画作坊付之一炬,后迁至阊门内桃花坞一带,桃花坞年画因此得名。《红楼梦》第一回写: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苏州的水印套色木刻版画,古今皆以秀丽典雅著称,画稿、刻板、印刷各有分工。房志达是王荣兴唯一在世的员工,70年前他拜师学艺,光基本功就苦练了三年。和文人画不同,木版年画为了后续印刷,要求画稿的线条必须根根分明,线条匀净,不能有太多的转折。版片的木料以质地坚硬、不易翘裂的枣木和梨木为佳,可保存百年之久。

只是,后来人都没有想到,逃过山塘大火的传世老版,却难逃“反四旧”的肃清。百来人的年画社解散,房志达被下放到了苏北农村,种了十年地。等到他回苏州,听说收来的木版被扔在广场上风吹雨打,烂的烂,劈柴的劈柴。

一切得从头开始,攒一幅幅木版,一张张套色,别无他法。改革开放后的那段集中创作,便基于这样的历史背景。不过,版画艺人顾志军很早意识到,桃花坞年画作为版画的一个品种,是随着印刷科技的发展而变化的。清末社会动荡,科技发展缓慢,与此同时,发端于德国的石印技术以上海为中心散布全国,一举取代了雕版印刷近千年的统治地位。

少量存世的“姑苏版”多为日本、英国收藏,近年来在拍卖收藏领域表现不俗,屡得高价。据顾志军介绍,上世纪90年代,中国木刻版画最大的藏家、寒山堂的主人冯德宝收了一批“姑苏版”,一张基本在人民币五万左右,当时苏州工人一年工资才一两千块。顾志军的版画他也收了十几张,每张1000美金。“他们是集中地把代表这个时代的收藏了,很有系统性,把你的手稿、想法都记录下来。”他羡慕地表示,“当时我没钱,有钱的话我也收藏。”

这批“姑苏版”的印刷品最近有部分回到苏州,参加工艺美院的年画展。隔着玻璃和略粗糙的画质,《姑苏虎丘志》泛黄的卷轴上,人物跳跃,笔触柔和,一张版画刻尽了千年姑苏城的山峦秀美。

所以,桃花坞年画社2001年并入工艺美院后,首先启动的便是复刻“姑苏版”。五年前,年画社决定复刻桃花坞年画代表作《一团和气》乾隆版,童子手拿卷轴,上书“一团和气”,主体成圆形。“原版在日本,画是根据印刷品放大的,把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花了1万块。古代的东西,花纹都要弄明白。”房志达说,这套乾隆版大小共22块色版,远远高出普通年画六块的工作量。两年前,学校又买入了一批梨木,能刻30~40幅4开版画,沉入水底脱胶一年后打捞晾晒。

“现在印出来,人家都当艺术品收藏的。过去是新年习俗,现在观念不一样,认为是一种艺术品,裱在镜框里,就像一张画一样。”83岁的房志达感叹。

桃坞东风

1979年末,考了五次中央美院落败的顾志军,经人介绍,去了刚刚复社的桃花坞木刻年画社。他从小在桃花坞长大,但十来岁时农村都有了更先进的胶版年画,总觉得木刻年画没落了。“没解放前,苏州的农村过年家家户户都贴年画,城市里没有,解放后农村也没有了,只有一些偏僻的地方还保留着。”房志达回忆。

复社后,桃花坞快速远离了一直保持了30年的常规主题,比如,政治口号、“劳动”意识、代表生产的粮棉猪等。过去所“规避”的、被打入“封建迷信”阵营的传统年画意象纷纷苏醒,也开启了桃花坞“新年画”的高潮。

然而,60后中生代初次登场的20世纪80年代,已是桃花坞年画最后的辉煌时刻。

“最好的时候就是改革开放后,有七八个画家,20多个刻版、印刷的,大家扭成一股绳,双手握拳头,真心真意,就好像看见希望了。”在房志达看来,1979年到1985年,合并至私人公司艺石斋的前夜,是桃花坞年画社最好的光景。而从这段复兴拓展期走出的老人、新人,支撑起了桃花坞在新年画时代的艺术活力。

顾志军有扎实的美术基础,得以拜入著名刻版艺人叶金生门下。新徒弟按规要磨一个月拳刀,他觉得没必要,磨了一个星期,就开始钩稿、上样。两个星期后,18岁的顾志军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幅刻版《刘海戏金蟾》。“那个版子还在,我敲版的时候断了一点,用白乳胶胶的,师傅叫我重新刻,我不肯,到现在也没掉呀。”

身为复社后的第一批学徒,顾志军却成了桃花坞唯一一个从体制内跳出、拥抱市场的版画艺人。

前几天苏州工艺美院的年画展,顾志军也去看了,顺便回了趟年画社,看望师姐叶宝芬。“他们还在用我以前套版的方式,1985年的时候,我早就摒弃了他们还在用。”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上世纪80年代,师父给女儿授业的时候,机灵的他就守在一旁。老一辈艺人沿用传统技艺,但他时常会反向看待:为什么这么做,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1992年,他铁了心从年画社辞职,这种思辨精神让他迅速获得市场认可。第一年,他在桃花坞大街租了个门面,不知疲倦地复制了20多幅“姑苏版”。但半年都没有生意,直至年底,日本《文艺春秋》杂志的两个记者,买走了700多元的版画。在市场沉浮两年后,他的年薪已届三万,是普通工薪层十年的收入。

35岁时,他终于了却年少时的梦想,去央美进修一年。“我是不安心的一个人,什么都学,石版、丝网、铜版……因为石版这种要人帮忙的,我就给他们做下手,搞好关系,这其实就是在学习。”他认真地说,“如果这个钱拿去买房子,现在赚得很多,但这一年学了很多,幸福一辈子,买了房子你有时候也幸福不了。”

从北京回来后,顾志军的个人艺术风格逐渐清晰。从《画境文心》、《谈古论今》为代表的早期作品,到生肖系列,他擅长古为今用,在吴门画派的意境中融入当代的社会解读,技法上也有所调整。“顾老师的画一眼就看得出来,平面变三维了。”桃花坞年画社第一个80后传人孙一波说。

回归艺术?

十来年前,某个博士生导师在演讲上呼吁,桃花坞年画一定要姓“年”,令顾志军哭笑不得。

石印技术的流行,分走了桃花坞相当部分的客源,加之外销完全中断,桃花坞年画的市场转向经济落后的乡村,逐渐粗糙,真正成为通俗意义上的“年画”。解放后,不断有人提出要“拯救”、“复兴”桃花坞,他们一股脑地把门神画成解放军,给仕女穿上现代装,进入90年代,甚至出现了程式化、概念化的主题,以有水、有船、有桥的“三部曲”最为好卖。

“绘画对象改变了,但没有实质性的变化,这不是创新,是想附和时代。”顾志军认为,桃花坞木版年画现在怎么做,需要艺术家共同参与。

“可不是吗,现在没有人画,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师姐叶宝芬说。她与房志达分别作为省级和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在工艺美院供职,提点年画社的年轻学生。木刻和印刷需要时间和经验的沉淀,但首先要有符合当下创作的画稿。

她曾在一段采访中坦言,“我虽然被评为省级非遗传承人,但经常觉得孤独。在古代,刻工其实一直与画家亦工亦友,经常切磋探讨,而现在我没有人交流,这样不太好。”

“现在搞创作的人少,做出来的东西有时候不尴不尬的。”新生代的孙一波也有同感。去年,他从桃花坞木刻年画博物馆出来,回到求学的工艺美院,重新拿起拳刀。暑假里,他给腾讯公司的一款游戏刻了“唯我国风”版画,加班加点做了两三个月。再早前,雅昌用50万买去的5000对8开小门神,是年画社近年为数不多的大单。

作为年画社培养的第一个学生,孙一波的身上倾注了太多人的期望。他喜欢看武侠片,桃花坞年画像一门快失传的武林绝技,而几个老师傅都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我感觉自己就像《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而王祖德老师他们一帮人就是江南七怪。”至今,他都是年画社七届学生中最出色的传承人。学了三年,他就复原了《一团和气》雍正版,获得山东省潍坊全国年画展金奖。

不过,做版画的人对传统主题太迷恋,是顾志军认为值得警惕的地方。这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他从入行起,便如影随形的困惑:是不是非要大红大绿,非要用梨木、拳刀,才叫年画?

在年画社的13年,他自由散漫惯了,常常半天上工,下午泡在社里的图书馆,翻看国内外的版画书籍,不停思考“为什么我会走这条路”。“我很狂妄,年轻的时候就想做艺术家。”他直白地说。

当年,他憋着一口气从年画社出走,没有人理解。保守的师父直到他闯出了名堂,才真正认可他。现在,他经常时髦地自称,“我是玩穿越的”——将传统与现代元素重组,让年画回到民间,回归艺术。“年画最早出现有其社会性,它是精神为支柱的现实需求,用大量的图书来传播,包括财神,都是当时的理念。它是为社会服务,但现在反过来,社会不需要了。”

近年来,桃花坞年画的相关书籍屡有出版,但顾志军发现,这些书全是谈论哪个时期的哪幅画以及用了什么技法,从来没有人谈为什么有这个画。“桃花坞的历史是由艺术家创造出来的历史。为什么有《一团和气》,谁第一个创作,它背后有历史、文化、政治因素。如果你谈了,就会回到现在的时代背景,我们应该创作什么。”

所以,顾志军更倾向于称桃花坞年画为桃花坞版画,“姑苏版”对应传统版画,年画则属于当代版画。“如果作为一个版画的画种形式,它的艺术发展空间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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