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新闻 > 商业人文

分享到微信

打开微信,点击底部的“发现”,
使用“扫一扫”即可将网页分享至朋友圈。

修复600年前诞生的汉人军屯建筑,沉睡多年的文化遗产该醒了

第一财经 2018-09-28 12:04:44

作者:苏娅    责编:李刚

在贵州安顺的云山屯,建筑师越剑带领志愿者和当地匠人修复源自明初的军屯建筑。他说,修复工作应更强调修旧如故而不是修旧如旧,修旧如故,是希望把它本来的信息保留下来
修旧如故-贵州安顺云山屯

安顺市区到西秀区云山屯村不过30分钟车程,从市中心出发沿贵黄公路向南,很快,安顺郊区的夜市烧烤摊便被甩在身后,喧闹的消费场景化为空旷岑寂的乡村景象。

“云山屯”始建于明代初年,是目前保存最完好的屯堡文化村寨之一。图为云山屯前寨门

眼前是一个个喀斯特地貌的小山丘耸立在狭小的平地中央,在八月的雨雾里有漂浮的感觉。城市和乡村的空间距离如此之近,印象里只不过是转个急弯,就完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时空感觉的转换。云山屯,一个关于时间与空间距离的绝妙注释。

云山屯的建筑几乎全是石木结构,先民把厚石板切割为方形薄片,铺设为屋顶,每一构件之间联结紧密,严实地覆盖了整幢房子。

这里的村民谈论云山屯的历史,依然是真实信息与逸闻传说自由穿插的话语样式。打个比方,如果问村民:这个空荡荡的村子里有没有鬼?一定会有人绘声绘色地说:有,以前老有大猫在后寨门东西两座山头嚎叫。七十年代村里装了高音喇叭后,大猫销声匿迹。

在安顺,明代从江南随军或经商到滇、黔的军士、商人及其家眷生活方式,随着岁月的变迁仍有一些保留。

这里说的大猫,其实是某种虎类,不过村民还是绘声绘色说那是鬼,在这里,记忆与真实、传闻的关系,是混杂的,混杂产生怪诞,而怪诞能增添言辞的力量。芜杂而有魔性是云山屯带给人的直接的空间印象,很像民间在重构它时所使用的语言:既是现实的,明确地属于历史,又是超现实的,属于未来或者过去的任意一个时间点。

今年暑期在这里举行的“中国城乡遗产保护志愿者工作营”,打破了云山屯与世隔绝的气息,志愿者和匠人师傅劳作的现场,把这个向着岑寂与虚空飞越的村庄,又朝向现实,拉回来一点。

建筑和文化的流变

驱车20分钟后,我们离开了S102省道,继续南行,邻近云山屯的道路更陡峻,由急弯和陡坡构成的通向山顶的公路让行驶变得困难。通行不便是村民陆续搬离的原因之一,大部分云山屯的村民都到山下平地择地建房。老房子空置之后,朽烂垮塌得更快。

据村民回忆,鼎盛时期,云山屯整个村子有300多户,1000多人。到今天,不过二三十户留守着一个空心村落。云山屯周边方圆几十里范围内,几乎看不到连脊成脉的山体,都是孤立的小山包,唯独云山屯被两条细长山脉环抱,形成天然屏障,村子便沿着狭长的山谷由东向西依山而建。云山屯有自己的小气候,即使山外烈日当空,山中依然雨雾浮荡,湿润清凉。

云山屯的老屋,一些已经破败,当地人用木头支撑防止房屋倒塌。

这里的建筑是典型的军屯建筑的范式,设有寨墙、前后寨门,巷弄大多婉曲隐蔽,虽然延续了汉族建筑的形制,但大部分房屋又根据山地条件和防御需要,门户建得更隐蔽——常常藏在整幢建筑的墙角,很不起眼,尺寸也更小。

绕过蜿蜒的石阶,云山屯的前寨门隐蔽在林木中,透着森然气象,沿着两座山脉之间狭长的平地铺设着S形小街,一直往后寨门走,整个村落退台而筑的布局形式便清晰地展露出来:屋舍沿着山地缓坡建造,上面房子的门,直接可以看见下面房子的屋顶。整个寨子的建筑几乎全是石木结构,先民就地取材,以石垒屋,再把厚石板切割为方形薄片,铺设为屋顶,每一构件之间联结紧密,严实地覆盖了整幢房子。

当地布依族的石板切割比较随意,而屯堡汉人受儒家文化影响,保留了建筑中对于范式、仪轨的理性诉求,他们用来铺设屋顶的石板,一般长宽均为45厘米,比较工整。每一幢建筑的规则和结构样式,塑造了整个村落的布局和形制,村中有主街、副街和巷弄联结着一家一户,一个极其立体的空间构成。

中国城乡遗产保护志愿者工作营屯堡营的营地和工作现场,靠近后屯。走在迂回往复的S形巷弄里,云山屯一度作为军屯的风貌很直观地表达出来。迂回,延长了敌人攻入的时间,而对于日常的行走,拐弯抹角的功能性也很强,倒圆之后的路径比直角有更大的空间,便于行人或牲口通行时相互避让。

翻过北面近于坍塌长满杂草的寨墙,屯堡工作营的发起人、建筑师越剑回忆起初次来到这里的印象:“第一次来到云山屯的时候,看见一束烟雾从峡谷中升起来,在夕阳下,感觉到这是一个有生趣的村落,感觉到一种生长。”越剑指着脚下不远处坍塌的三间小石屋说:“有人说,那里面有一条大蛇,好几年了,时常出没。”

屯堡工作营的发起人、建筑师越剑

紧挨着小石屋的高大院落,便是我们的驻地。驻地的房子是一幢民国建筑的基础上复建的,原始的基础还在,一个方正的四合院,一正两厢,典型的老式江浙建筑形制,两层木楼,堂屋的牌位上书“天地国亲师”,与江南的“天地君亲师”有别,托寄着迁移边地的汉人的家国情怀。

整个建筑的铜钱地漏、倒角和基本制式,还有门窗上的花雕冰纹窗、腰门,呼应着江浙传统建筑范式。面对一座座颓败空廓的院落,很容易想象600年前江浙的汉族人到边地驻军屯田,背井离乡的状态,这里的建筑观念带着强烈的集体无意识——过去家园的样子,只是生活结构、生活方式和建造环境一一改变了。但要把平原上的建筑记忆在山地还原,是很艰难的事情,先民在狭小的山地中间,就地取材,顺势营造,试着用平原地区的庭院式、中轴线,或者儒家的范式去适应山地的院落,它仍然是院落的概念,却没有那么讲规则,山地里面的建筑更自由也更松散。

跟平原上的房子不同,这里没有一个房子是相同的。“平原建筑的扩张性更强,常常是成片的相同的房子,但在这里,每一块地的大小不同,周边的岩石、山形不同,每一个屋子都需要根据自然条件,进行新的设计。房子的秩序同时建构了山地的秩序,这个是很重要的价值,主街、附街、巷弄之间构成关系,使得整个村落的空间氛围更曲折、更神秘。”越剑说。

据越剑介绍,整个云山屯的别院周边,看不到坟墓,因为这里不是主宅,祠堂、谱系都在章庄、本寨、雷屯这些地方,“云山屯是囤积财宝和实现商业交换的地方”。沿着山坡向上,能清晰感觉到村子的兴衰演化,林木和杂草中曾经的房屋基础还依稀可辨,但靠近山的房子湿气重,往往最先朽坏。“后屯和靠山的房子因为行脚更不方便,这里的人家最先搬走,也是最先垮塌,所以屯堡志愿者工作营修缮的先后顺序从后屯开始,这些地方的房子,属于抢救性维修”,越剑说,“在修复的过程中,特别强调可读性,能看出房屋修缮不同时间段不同的修复材料不断叠加的信息,无数次地叠加让这个建筑的语汇非常丰富,带给人场景感,建筑保留下一种生长的状态。”

在现场的建筑理性教育

2014年至今,中国城乡遗产保护志愿者工作营屯堡工作营做了五期,志愿者到这儿来,做两件事:修房子和做论坛。修房子是建筑实践,而论坛是对实践成果的反思和提炼。

今年的工作营做了两期,修缮的是同一个房子——金家小院。第一个屯堡工作营有26名志愿者,第二个工作营是15人,由4名掌握传统营造技术的匠师引领传习,第一期的工作内容比较综合,包括清理和木作,完成第一架上梁,第二期比较专业,包括木作原理和灰作实验,完成木屋架及维护墙体。

2004年,越剑在中国历史文化名村本寨租下当地最大的碉楼,做工作室。房子破烂不堪,没有顶也没有窗。当时,他花了两万块钱,带着几个学生,和当地匠人一起,把它修整出来。这是越剑搭建的最早的工作营模式,是工作营的雏形。修复的过程,即是对本地的石作、木作、瓦作、灰作、泥作等传统建造技艺的完整流程进行梳理的过程,它让越剑把握到,通过技艺传习,构建一个涵盖社会教育、村寨活化等目标在内的工作营模式的可能性。

建筑的生长性,是乡村的老房子吸引越剑的美的核心,越剑认为,这种生长不仅是建筑和环境的关系,修缮的过程也是一种生长。工作营更强调修旧如故,而不是修旧如旧,很容易产生误解,做旧,掩盖了时间的记忆,修旧如故,是希望把它本来的信息保留下来,如果一根梁坏了,需要更换,更换的信息应该保留下来,而不是简单地做旧。

一栋老屋里的“天地君亲师”

墨线图

“我们应该看到修缮、变化的逻辑,新和旧的关系。”比如在修复中,遇到需要更换构件的时候,会做记录,以此尽可能地复现整个房屋修缮、再循环的全过程。在工作营的现场,越剑和同伴不断地把这个修缮理念告诉村民。偶尔有游客经过,看到一个建筑斑驳的外立面,不同的材料,他们会提出异议,认为这个房子没有用老的材料来修,志愿者会不厌其烦地普及一些基本认识,比如,“反而是因为这种斑驳,建筑才是真实、可读的。”

在乡村修房子,大木匠雷先昌、雷先贵两兄弟更像是建筑设计师的角色。或者说,有时候科班出身的建筑师越剑也要跟着木匠学。越剑认为:“在乡村工作的建筑师,最忌讳一开始就把一个设计理念,书本上学到的东西拿出来,好像很懂的样子。其实那些木匠很清楚。”有一次越剑做完设计,结果一个木匠跟他说:“哦,这个是猫作象嘛。”越剑解释所谓“猫作象”,就是把中柱前移一步水,让采光进来的做法,“一开始,我以为是我们的设计,其实前人早就有了。”乡村的大木匠往往掌握了很多民间建筑传统范式,这些经由提炼和沉淀的建筑观念和方法,有时就像吃饭一样,是很简单的事。

木匠雷先贵正在弹墨线

作为建筑师,每一次修缮老建筑的时候,越剑总想做一些优化,每当尝试去加入东西的时候,很快发现并不适合这个地方,必须要控制自己的创作欲。要尊重原有建筑本体的逻辑和它的建构技术,最多在空间流线和功能业态上做一些适应性的改变。牲口房没有牲口了,就把它改为卫生间,并没有在这个建筑中添加什么,而是把老建筑利用起来。

对话越剑:我在克制自己欲望的过程中工作

第一财经:在乡村修复老房子和在城市建新房,工作方式上的差异是什么?

越剑:我喜欢的很多优秀的建筑师都有乡村生活的经验,建筑师从乡村出发,更容易了解人的生存状态,可能也更关注人本体的东西,在乡村,人的思考和实践可能更纯粹。在城市的话,目的性稍微强一点,比如很多机会找你,首先考虑的是一个项目的目的是什么,给多少钱,付了预付款之后就奔着客户的要求去,这时候人是这样去思考问题,这个过程中,你更多地受到运营这些事情的牵绊。我不是圣人,我也有城市的需求,我想找一种可持续的方式,一年用一个月来乡村,做工作营或者做一些课题性研究,可以更好地梳理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一财经:人们通常认为城市化是发展的必然趋势,似乎无可替代,到乡村修老房子,除了保护,还有没有对未来有用的所得?

越剑:我们保护、修缮乡村的老房子,并不是单纯地向后看的行为,在乡村做这些工作是为了找到城市建筑的原形。我们需要找到建筑的原形,找到一个建筑在大地上成形的最初的模样,在把它转译到当代的场景中,修护的过程,是对原形进行梳理和提炼,形成一种方法论,再回到城市去演变和转译,让它更符合地域的特征,而不是简单地模仿现代的建筑潮流,形成国际化的城市。我们希望我们的家园有识别性。

我也在城市里做建筑,我的建筑观和在农村修房子的经验有很大关系,我称为有机生长的建筑,其实是表达建筑是有生命的,表达建筑的风貌源于自然和文化的交融这样一个观念。我们希望在城市里做的新建筑,应该是乡土建筑的转译,是对乡土的当代解读。

第一财经:做建筑是一项很能激发人的创作欲的工作,修老房子很难表达自己,怎样平衡自我的表达欲和老建筑的关系?

越剑:从我的专业看,修老房子是积蓄能量的事情,修老房子的过程中,我学到很多东西,懂得尊重老建筑,我们不是往回看,我们保护的是未来的遗产,是向前看的事情。一个村子已经经历了几百年的沉淀,形成了一个共同的价值观,忽然出现一个新建筑,破坏性很强。所以我想得更多的是,能不能应用既有的建筑,通过流线的更新、功能的更新,转化它的价值。作为建筑师,在乡村建一幢新房的欲望我一直有,但一直在克制,我在克制自己欲望的过程中工作。我在这个村里也很想做一个我的作品,也想把它做得有话题,吸引人们来参观,但如果每个建筑师到一个地方,都想彰显自己的创作构想和表达,也许会很快毁掉这个村子。

第一财经:做工作营,最渴望达成的目标是什么?

越剑:最大的诉求是“唤醒”。我们希望身体力行地去做,唤醒当地人的遗产保护意识。我在法国参加工作营,他们就是用修缮的方式带动人们去乡村看,这是一个进入乡村的方式,这种进入以保护为前提,是很积极的,很受当地人欢迎,本地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意识到自己的家是有遗产价值的,他们只认为这是一个房子,这里交通不便,现在有经济条件去城里买房子了,就搬走了,到山下去新建一个房子。不过一部分乡村人还是会留下,有些是老人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有些是年轻的村民看到乡村的希望,看到很多志愿者进来帮助他们修老房子,他们的主体意识会唤醒,认为自己更应该参与进来保护。对城市里来的志愿者而言,乡村经验也是一种唤醒,他们会体会到乡村建筑和自然融合而呈现出的不一样的美,里面包含着一些深刻的建筑智慧,通过触摸和实际参与,他们会拥有真实的建筑记忆。(本文均由本报摄影记者王晓东摄)

举报

文章作者

一财最热
点击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