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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归途丨一针一线传承文化之美,黄土梁峁上的东乡绣娘

第一财经 2019-03-04 22:17:50

作者:沈晴    责编:李刚

如今,对手艺的崇敬,正在东乡绣娘的针线间逐渐复苏,也让妇女得以走出家门,接受新事物。
一针一线传承文化之美,黄土梁峁上的东乡绣娘

编者按:新的历史时期,乡村振兴上升到中央战略层面。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20字方针令青山绿水间焕发勃勃生机。第一财经携手碧桂园,在全国多地乡村走访,记录下那些回到家乡创业的年轻人。他们的归来,令乡村繁华再现。

东乡土本土刺绣工坊的绣娘。 摄影/王晓东

严冬里的西北大地,原本裸露的黄土披上了皑皑白雪,沧桑中多了几分冷峻。寒风凛冽,群山梁峁更显得高耸而破碎。自兰州市区南下,两个小时的车程之后,驶上国道,在一弯又一弯的路口,迎接着相同景致,“乱石多破碎,崄巇径逼仄”。

山脉并无明显走向,只看得出较大的山梁和深沟依次相间,向远方延伸。在寒风凛冽的冬日,我们来到大大小小梁峁辐射的中心——甘肃东乡族自治县的县城锁南镇,它像一个马鞍,稳稳地骑跨在山梁上,下了山,便是临夏回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800多年前,成吉思汗军队中的工匠和士兵们定居在贫瘠的黄土坡,为这片土地带来又一轮嬗变与融合。

被薄雾笼罩的视野里,夕阳下更深沉的颜色是一座座古朴的村落。免古池、阿娄池、托木池、依哈池、阿拉素池、诺克土,东乡语中分别意为银匠、编织匠、铁匠、钉碗匠、制革者、纺织匠。这正是当年的工匠们留下的痕迹。很长一段时间里,业缘成为东乡乡村社会的构成形式。男人们操起熟悉的手艺谋生养家,女人们则从小学习刺绣和厨艺,凭一双巧手打理家务。

马箫箫家中的“菜瓜枕头”已有百年历史。 摄影/戴茜

90后东乡女孩马箫箫,家中仍保留着一对太爷爷母亲亲手缝制的“菜瓜枕头”,已有百年历史,形状长而方,周身包裹黑色绸布,一红一蓝帛面上绣着鲜艳的花枝。当年,太爷爷常枕着它办公,后来布面破损换过一次,但花样还是原来的。“相比南方刺绣,我们东乡刺绣的特色就比较粗犷,颜色比较新鲜。”她告诉第一财经。

在东乡妇女人手一根绣花针的年代,马箫箫还是个满山跑的皮孩子,六七岁的时候她跟着阿姨,第一次做了一个小香包,歪歪扭扭地绣上自己的名字,可惜有次搬家弄丢了。大学毕业后,她偶然的机会回到家乡,再度接触刺绣,想起小时候弄丢的那个香包,那种跃跃欲试的喜悦也清晰起来。2018年7月,她在东乡成立土本土刺绣工坊,聘请当地绣娘,一心想要复兴东乡刺绣。

2018年7月,马箫箫在东乡成立土本土刺绣工坊,聘请当地绣娘,想要复兴东乡刺绣。摄影/王晓东

绣娘们起初半信半疑,到后来就争着来参加培训、做工,每月可赚上几百上千。在不富裕的东乡,这是笔不小的收入,有了这笔钱,她们可以买些衣服和化妆品,不用看男人脸色了。聚在一起学技艺、绣产品,绣娘们从当初的不自信,到慢慢在心里燃起一团希望的火。

刺绣技艺日渐凋零,马箫箫想努力博一下,把属于东乡女人的传统文化脉络接续起来。

黄土高原风格的刺绣

与县城簇新的人民医院、体育场、电商城相比,土本土刺绣工坊所在的达板镇,更多的是工厂和高耸的大烟囱。这里是临夏州的东大门、东乡县的经济重镇,也是马箫箫生活了十年的故乡。

东乡县达板镇舀水村航拍。 摄影/吴军

读完一年级,她就跟着父母去了兰州,只有寒暑假回舀水村的这处宅子。黄土高原冬长夏短,春秋连绵,传统的东乡族民居简单实用,一丈多高的土墙内,多为两面房,也有三面、四面盖屋,但马家庭院保留了对汉文化的亲近,门廊饰以花卉图,天井的小树遒劲地舒展着,等待来年抽枝。20年前,这处热闹的家院还生活着四代人,不断添丁,又加建了一栋两层楼房和裙房。

马箫箫家在舀水村的祖宅。 摄影/吴军

祖宅既有东乡族的传统民居特色,也保留了对汉文化的亲近。 摄影/吴军

1997年的秋天,老宅最后一次翻修,伴随长辈辞世,后代分家,土木结构的建筑慢慢朽去。马箫箫2018年夏天回到达板镇,把一间宽敞的平房简单布置后作为了绣坊的生产间。

12月中,雪后气温跌破零下10℃,这天9点起,陆陆续续来了十多个绣娘,有20岁的新娘,也有年近六十的老奶奶。

东乡族女性受教育水平低,日常活动圈子狭小,再加上“上炕裁缝下炕厨子”的约定俗成,刺绣成了旧时妇女为数不多的乐趣。在商品服装未曾流行的年代,闲暇时她们总是三五成群,聚在树荫下或是炕头,一边绣花一边聊天,暗自比较谁的手艺更好。从门帘、枕套、靠垫,到鞋垫、袜子、兜肚、耳罩等,她们一针一线装点起家中的一什一物。

同样以花草图案为主,东乡刺绣的配色、造型更大胆。除了雅致的平绣,当地另有一种颇具特色的剁绣,以类似缝纫机针的剁花针,笔直地刺进绣品里子,稍错针脚再迅速拉出,一松一紧,使丝线在绣品正面形成凸起的连续纹路,手法讲究缝、挑、绣、绕、插、绾等,立体感强,颜色鲜丽,适宜表现茂密、粗犷的图案。

这些不算复杂的花样,马箫箫按件计算,绣娘最少能拿20元。运转一个月后,舀水村越来越多的妇女想要加入,还有从其他乡镇慕名而来的。“我们这里有很多会刺绣的人,只是他们没有机会从家里走出来,接触外面的世界。”

让东乡妇女走出家门

马箫箫童年时的舀水村,充满野趣。她和小伙伴们在山上晃悠,去河里抓鱼,没少挨骂。20年后,她返乡创业,回到见证家族起落的达板镇,记忆中的东乡也剥去了岁月的滤镜。

“陇中苦瘠甲天下,东乡苦瘠甲陇中。”

妆容精致、衣着时尚的马箫箫到乡亲家做客,门帘后投来好奇、羡慕的目光,这深深触动了她。东乡人均受教育年限7.2年,据报道有6.7万农村妇女几乎没有上过学,她们承担繁重的家务和农活,整天围着羊圈锅台转,“不敢出门、不能出门、出不了门”。

东乡族女性受教育水平低,日常活动圈子狭小,刺绣成为旧时妇女为数不多的乐趣。 摄影/胡军

达板镇距兰州市区仅一小时车程,自古重商,相对富裕。她原以为这里的妇女会开放一些,没想到和20年前没两样:客人来了不能露面,承担各项事务,却没有精力关注自己。“换位思考,如果是我过这样的生活,而且是一生,无法想象。”

马箫箫冥冥之中做了跟她太爷爷马国泰相似的事。上世纪90年代,马家太爷拖着两条病腿奔波,带头捐建了有12间教室的红柳小学,并为东乡六中新修了三幢砖混教学楼。马箫箫小时候四代同住,长辈们总是语重心长地教导家里的孩子,要多帮助那些有难的人。

现实残酷,马箫箫想带领妇女做刺绣,却低估了来自家庭的重压。有的丈夫怀疑不是“正经”工作,还有的让妻子带着孩子一起上班,五花八门的状况,让她又笑又气。“她们家里人不同意,觉得女的不该抛头露面,不相信是有意义的事,更不相信一个妇女能为家庭带来改变。”马箫箫倔劲来了,干脆挨个找上门去,一次不行去两次,带上水果,恳切地请求家人让媳妇试试。她先给她们布料和彩线试试手,只要绣出来质量合格,都出钱回收。

后来,绣坊建了微信群,发布一项工作,多的时候有20多个绣娘上工,手艺好的月收入1000元以上。“之前她们完全没有自己的收入来源,现在每个月至少能买衣服、化妆品,不需要向男人伸手要钱,足够琐碎的生活开销。”马箫箫说。东乡山大沟深,属于国家级贫困县,2017年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仅为5000元。

创业的里子总是针头线脑的,琐事与焦虑齐飞,但马箫箫永远记得这些质朴的妇女第一次领薪水时的表情。那很可能是她们人生中第一笔自己挣来的收入。经济独立很重要,人格独立同样重要,马箫箫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们,“你有能力爱自己,才有余力爱别人。”

复兴手艺

马箫箫离开故乡的20年里,东乡的传统生活早已被打破,款式新颖亮丽的机械印花快速占据市场,费时费力的手工纺织、印染、刺绣不再受宠,和绣花针一起沦为储物箱里的点缀,只有婚丧嫁娶和重要场合派上用场,年轻一代更是不理解:既然机绣能够以假乱真,还要手工刺绣做什么?

马箫箫也有相同的疑惑,直到有一次在临夏市的博物馆看到一件精美的褂子,包边精致,衣片上缀着花,距今至少150年。她清楚地记得,介绍上写着“东乡刺绣”。“好的刺绣是工艺品,可以绣到生活中,成为记录文化的载体,再延续下去。”她不知道现在的东乡绣娘还能不能做出相同品质的绣品。她拜访了60多位绣娘,在近70岁的唐努给也那里找到了答案。

马箫箫向年近70的唐努给也讨教东乡刺绣的历史。 摄影/胡军

第一财经跟随马箫箫来到唐努给也家,寻找东乡刺绣更久远的记忆。老人坐在炕上,热情地拿出自己年轻时候的绣品,多半是浆洗干净的枕套。“这个是给女儿结婚绣的,牵牛花的图案,3天就好了。”她找了一个浅紫色枕套出来,喇叭状的牵牛花,以剁绣的方式散落在画框中,聚成更饱满的大朵花儿,相互依偎,寓意情投意合。

唐努给也爱花,房间里炭火熏得暖,20来盆大大小小的花挤满了角落,姿态饱满,个别娇弱的套着塑料袋保温。因为擅长观察花,设计的纹样别致,她是村里手艺一流的绣娘。比如,她最小号的剁花针刺出的花样,极其光洁精致,背面收线利落干净;平绣则更为精致,往往用到七八根绣花针,针针相嵌、层层相叠,明暗有致。

唐努给也是东乡手艺一流的老绣娘,这个牵牛花枕套是她年轻时候的绣品,寓意夫妻情投意合。 摄影/王晓东

“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最后一次绣花还是30年前。”老人用东乡语说。机织的袜子出现前,巧手的妇女甚至将刺绣“武装”到了布袜子上。她们在袜底缝上花样,加固鞋垫,也起到装饰作用。对照这种土袜子,当地人习惯称机织的为洋袜子。“不会做就嫁不出去”,唐努给也笑笑。在当地,这门手艺一般是母女或婆媳相传。

“我们现在的花样,是比较具体的,一般有点年头的图案下面会有一个花瓶,挺抽象的那种,但是它绣出来又是活灵活现的。”马箫箫想,如果把鞋垫上的图案绣在生活日常用品上,就能被更多人接受并使用。

“让东乡刺绣走出东乡,让苏绣、广绣都知道,在一个偏远的地方,还有一种绣法叫东乡刺绣。这就是我们目前在做的。”她说。

走出去

12岁时,马箫箫靠出租格子铺赚了不少钱,这些年做过服装、餐饮、网店,经验丰富。但绣坊刚运转一个季度,就投入近10万元,已经透支了三张信用卡。从小吃穿不愁的她,第一次尝到了“断粮”的滋味。

她发愁,“如果有后路,我肯定会退回去。”家人劝她关掉绣坊,她咬咬牙不想放弃——她可以做其他工作,但其他刚走出家门的妇女如果失业,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市场打不开,就在马箫箫一筹莫展的时候,碧桂园东乡扶贫工作组(下称“扶贫组”)的一纸订单,雪中送炭。通过碧桂园扶贫自有品牌“碧乡”平台,土本土刺绣工坊生产的手帕、挂画、茶席、收纳盒、台灯等产品,将带着众人的期盼走出东乡。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估计一笔大的订单都没有。”马箫箫从来不掩饰自己在运营上的薄弱和迷茫,在碧桂园总部的几天学习,也让她更全面地审视商品生产与经营的关系。

从广东回来后,绣娘们明显察觉到了马箫箫的变化。她办培训班提高员工的技艺水平,引入科学管理主抓品控,关注新品的开发和打磨。“2019年想做‘女匠十三秀’,能够带出13个特别优秀的绣娘,希望她们在生活中是很优秀的人,呈现在作品上,就是用13种绣法完成一件刺绣,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用一针一线去表达。”

今年,土本土刺绣工坊重点推进“女匠十三秀”计划,带出13个技艺精湛的绣娘,并用13种绣法完成一件刺绣作品。 摄影/王晓东

她早早有了这想法,网罗了不少刺绣能手,49岁的马阿西也是手艺最精湛的一个。她十二三岁跟着奶奶和妈妈绣,出嫁后又学会了双面绣,曾用四个月绣了一件50厘米长宽的《富贵图》,极其精美。2017年3月获得第一届“东乡巧手”手工制品展示大赛一等奖后,这位家境清寒的巧妇就被马箫箫留意到了。丈夫因伤致残,她靠辛勤劳作抚养五个孩子,四个上了大学,成为一时佳话。来到马箫箫的绣坊后,稳定的收入让她很欣慰,她要存钱给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读书的小儿子买台电脑。

像马阿西也一样心灵手巧的绣娘,马箫箫的绣坊还有不少,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家境贫困。舀水村的这个小小生产间,短短半年内,成了点燃众多东乡妇女和她们的家庭希望之地。“马箫箫很有抱负,想把民族特有的东西保留下来。我们在帮扶东乡的同时,也想让它的民族文化特色发扬光大。下一步准备联系当地人社局举办刺绣培训班,按照新的市场需求,去发扬,去保留。”该扶贫组负责人张韬对第一财经说。

 

档案:

东乡县是全国唯一的以东乡族为主体的少数民族自治县,是甘肃三个特有少数民族之一东乡族的发祥地和聚居区,属国列省扶重点贫困县。

2018年5月20日,碧桂园启动包括甘肃省东乡县在内的全国9省14县整县帮扶行动,参与33.6万建档立卡贫困人口的脱贫工作。在东乡,碧桂园援建了龙泉学校,扩招180名学生,解决了316名学生的住宿问题;发动员工捐款资助高中、大学在读贫困学生;援建的拱北湾异地搬迁产业加工基地,可吸纳超过200名村民就业;采用公司+合作社+贫困户合作模式,援建的150亩唐汪花卉苗木基地正在建设中;补贴危房改造;通过自己的销售网络将东乡的羊肉等特产销往全国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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