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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建筑师赵扬: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你也得认真地面对它

第一财经 2021-01-23 10:32:08

作者:王敏    责编:李刚

要怎么在速朽的时代追求相对完美和相对理想的状态呢?

魔幻童年与文艺青年

第一财经:你在《从“化势为形”到“离形得势”》这一章的结尾处提到“乡愁”,在我看来,它是一种广义上的乡愁,是在工业化时代,荷尔德林式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状态失落了的乡愁。

赵扬:是的,我写到的“乡愁”是广义上的nostalgia,不是homesick,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乡愁。人应该如何存在,人和世界的关系是怎样的……一个建筑师如果任性一点,最后做的建筑应该和他对存在的本质的思考是一致的。

第一财经:你的童年是怎样一种状态?

赵扬:我出生在重庆磁器口古镇,一直住到6岁,后来我们家搬到了一个厂区。直到我大学读了建筑学,当我再回到磁器口,才强烈地意识到它是多么不可思议。这一影响对我来说是根本性的,这不是多愁善感。我在清华读书,整个清华就是个大网格,北京就是大轴线,当我和同学交流,发现我的故乡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状态。在中国,我想不出比磁器口更极致的空间状态了。整个格局就是中间有一条古街,一直通到嘉陵江边的码头,沿着街道,根据两边极其复杂的地形,漫山遍野地长出像蚁穴一样的古镇,就是在自然规律、人的本能、生存条件、地理气候等碰撞下生成的一个蚁穴。看似毫无规律可言,盖到哪儿算哪儿。我家祖宅是坐落在微地形上有五个高差的院子的半边。穿斗房的木结构像丛林的树干那样蔓延,青瓦坡屋顶像丛林的树冠那样一片连接一片。巷道和岔路七拐八弯,七上八下,无始无终。所以,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我的童年真的就是那样,根本不用去想象,就有超越想象的复杂度,非常魔幻。

2018年末在香格里拉建成的梅里既下山酒店 供图/赵扬建筑工作室

第一财经: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成为一名建筑师?

赵扬: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爸跟我说,你看,建筑师多厉害,清华建筑系多厉害……那个时候主要是看哪儿厉害。我爸爸是结构工程师,偶尔会跟我说起这个行业,对其他职业我就更不了解了。去年贝聿铭去世的时候,我写过一点回忆:21年前一个周日下午,我要回学校去填高考志愿,刚要迈出家门,就被我爸叫住,“回来回来,看电视在演啥子”,那是杨澜对贝聿铭的采访。那时候不像现在,一个电视节目要是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节目里的贝老站在卢浮宫前接受采访,平和的表情里掩藏不住一丝激动,说“I’m proud”,就这样点燃了一个穷小子的建筑梦。

第一财经:在求学的过程中,在投入建筑实践之前,你对建筑职业的思考有什么变化?

赵扬:这个比较复杂。其实学建筑最大的痛苦就是每天都要做决定,一个方案就是太多的决定。为什么最开始学建筑的时候做不出方案?因为很多决定是自相矛盾的,所以必须通过不断地学习、通过课程设计、通过和老师讨论,慢慢开始一点点建立自己的建筑观,同时获得设计方法和基本常识。为什么建筑很难?因为建筑就是关于这个世界,你得把这个世界想通了才能做出好的建筑来。

第一财经:念大学怎么可能把这点想清楚?

赵扬:我倒没觉得不可能,我只是总惊讶于天外有天,比如当你觉得自己做得不错,终于可以出师了,但刚过了一小会儿就又困惑了。

第一财经:那么现在的建筑师岂不是更容易困惑?那个时候资讯没那么发达,现在你随时随地都知道别人又做了什么。

赵扬:不是的,其实有没有社交媒体都无所谓,那时候你不用看别人,光看看那么多建筑大师的书摆在那儿,光是建筑史那些东西就够不容易了。另外一点不容易在于,我1998年入学,2005年毕业。那是中国发生剧烈变化的时期,在很多层面上是从无到有的变化,以至于你都找不到根在哪儿,出现的问题区别于你所能看到的所有东西方前辈曾经面临的问题。如果你足够笃定,或者在变化之前就已经养成了,比如像木心那样,再怎么变化你也能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但我那时候还是个年轻人,也没有任何家学支撑,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现实呢?在求学过程中,我总是不断地发现天外有天,因此不断拷问自己,拓展自己,学着更开放,更勇敢,一点点克服固步自封。你必须一次次地杀死自己。我觉得很多艺术领域都应该是这样的,要在思想上不断更新,在灵性上寻求突破,这很重要。我也会在建筑之外求助于文学和电影。大学期间我基本上是被文艺片养大的。电影其实就是关于导演如何处理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的一种艺术。我会琢磨每个导演对待他的现实世界的方式,帕索里尼是什么方式,侯麦是什么方式,贾樟柯是什么方式……通过他们跟现实的关系,我开始理解自己做的事情跟现实应该是什么关系,这对我是很重要的教育。

第一财经:所以你在大学时代就开始对文学艺术很感兴趣?

赵扬:对,很快我就变成文艺青年了。其实我在高中时代的阅读量还是极小的。

第一财经:那时候你有那种宏大的理想吗?想要改变一座城市或者这个世界的现状。

赵扬:有吧。我觉得读清华的学生很多都很容易有这种抱负。

认真地面对泡影

第一财经:在先锋书店的发布会上,董功谈到对建筑物本身的永恒性的感动,你怎么看待永恒?

赵扬:关于建筑观,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建筑师和建筑师也是不一样的。我理解的永恒和西方建筑学中的永恒不太一样。

第一财经:我骨子里不太相信不朽,米兰·昆德拉有一句话我觉得写得很好,“不朽是一种姿势”,最终是人的虚妄的执念,东方思想可能是超越不朽的概念的。

赵扬:是的,的确如此,比如像磁器口,一切东西都是速朽的,但整个机制是不朽的。

第一财经:生命本身是既是片刻的,又是永恒的,生命力本身有种永恒性在里头,我可能表达得不太准确……

赵扬:这是东方文化里头的一种东西,它不是不朽,而是生生不息。如果一个建筑达到一种比较隽永的状态,是因为它合乎了道,生生的道,它能够长得比较自然,比较自然地存在于某处,因此也能自然而然地存在下去,但也可能一把火就把它烧了,也没关系,仍然会在类似的机制下长出类似的东西来,一种精神上的东西。所以我对某一具体建筑物的传世并没有执念。

2018年末在香格里拉建成的梅里既下山酒店 供图/赵扬建筑工作室

第一财经:我想到一句话,梵高写的,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

赵扬:这个说得挺好,就是这个意思。就算金字塔被推倒了,但它还是活着的,它会以别的形式存在。

第一财经:你会希望你的建筑可以存留很久吗?

赵扬:像金字塔那样吗?那太可笑了。

第一财经:在中国还存在另一种情况,因为很多东西都是暂时的,速朽的,所以很多人失去了敬畏心,以至于产生了很多廉价的或者只是看上去好看的设计。要怎么在速朽的时代追求相对完美和相对理想的状态呢?

赵扬:这是个态度问题,跟结果没有关系。比如一棵树,长个三五年我们就得把它砍了,但这棵树该怎么长还得怎么长。就像密宗的沙画,明知画好就要毁掉,但它还是要按照该生发的逻辑生发。你别说拆掉一个建筑了,其实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那你也一样得认真地面对这个泡影。

创造出真正自由的东西

第一财经:你从北京跑到大理是一个边缘化的选择,但在大理,你也和我认识的其他大理新移民不同,你在大理也有一种边缘感。

赵扬:是啊,曾经有人说我是大理最有距离感的一个人。我生活的半径基本在我居住和工作的小区里,也不爱出去参加社交活动。其实回想一下,我整个人生都挺有疏离感的,一直离人群挺远,父母还挺担心我会自闭,直到上大学一二年级,我自己都还有些困惑,等我找到自信之后,我就变得比较享受独处的状态了。我只想过我的专注,没想过跟其他人的疏离。从广义上来讲,我其实是热爱这个世界的,并不想从这个世界中抽离出去。我这段时间在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谈到和人群的关系的问题时,我有一些共鸣,当然他那是一种很狂妄的语气,但里头确实有一些很真实的东西。

第一财经:我记得你说过对哲学有隔膜,为什么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赵扬:想摆脱骆驼成为狮子。

第一财经:你说自己和自己玩就挺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状态?

赵扬:就是和“道”在一起。在看待一个问题的时候,你能找到解决的方法,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好像它就应该这样,就像一棵树要长成这个样子,不是我把它掰成这个样子,是因为阳光、水和旁边的遮挡等因素,它就会自然地长成某种姿态。在做房子的时候,我就去感受这个房子会长成什么样子,因为会有各种各样的因素,我会感受到它在某种状态的时候很自然,这让我觉得特别充实,而且对它的认识会每天精进,有时候过两天我会发现原本觉得自然的东西不那么自然,我就再做点调整。

第一财经:你数次提到树,你也说过,在大理,跟从前最大的不同是生活就在自然之中。

赵扬:是的,这会改变你的感知状态。比如说,到大理之后,最开始我觉得苍山上那些松树单调死了,但现在我热爱它们。我记得最近一次徒步,有一条小路我特别喜欢,弯弯曲曲,长满了松树,我可以不停地观看那些松树的形态变化,它们就像舞动的马蒂斯绘画一般围绕着我,简直使我感到一种狂喜。下了雨之后,那些松树的松针闪闪发亮,我后来也几乎爱上了那种状态。这些事会特别强烈地影响我的感官,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营养。当我在塑造一个房子的时候,在感受材料和光线、水等自然的东西发生关系时,会有特别强烈的感觉。我现在发现,只要是在大理,即使是做特别复杂的项目,也能顺理成章做出来。一个局外人会觉得为什么这么快你就能达到一个妥帖的状态,其实就是因为这里的这些自然的状态、物和物的关系、现象之间的关系,我太了解了。

第一财经:我记得你以前说你很喜欢塞尚,你观察那些松树的过程,让我想起塞尚不断地画圣维克多山,追求一种人对自然的本质的感悟。

赵扬:你知道吗,当你看塞尚的画,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画完的,或者他都不知道是否已经画完了,他可能真的是要开始画另外一张画,这张画就放下了,他一直是一种在修正的过程中。当时在哈佛上油画课的时候,老师说我的笔触的状态很好,让我去看塞尚的习作,我还挺骄傲的。我并不是研究塞尚的人,但我能感觉到我现在的方法里有和他相呼应的地方。

第一财经:当一个建筑师的名字与一座城市联系在一起是很有意思的,你愿意你的名字和大理保持这种关系吗?

赵扬:这种关系多少已经产生一些了。这两年已经开始有本地白族农民找我做设计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在官方,政府也知道我一直在这边做建筑实践,这使我有可能做一些以前做不了的事情。大理是一个非常珍贵、独一无二的地方,如果把我的名字和这样一个地方的发展和建设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一种荣耀。在很多层面上,我一开始就意识到大理难能可贵,所以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里。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责任重大,如履薄冰。我知道这是我要花时间了解的一片土壤,像做实验一样,要尊重它,它教给我的每一堂课,我都如获至宝。

第一财经:你在书中写道,“建筑不是建筑物”,你觉得自己真的能做到跳出建筑之外吗?

赵扬:如同华黎所说,选择来大理,最开始做决定是因为想追求一种职业道路,但其实这么多年下来,我慢慢觉得这其实是一种生命状态。我在大理认识了很多人,他们都能从自己的职业状态中跳出来,“君子不器”,我发现他们真的能做到这一点,能以一种更全然的方式在大理生活,我自己也在开始向这个方向前进,这是我现在感到最欣慰的部分。

第一财经:你在其中一个章节提到建筑师的虚荣和野心,那种心魔还有吗?

赵扬:我觉得越来越少了,当我不是在开展一项具体的设计工作时,这个东西还是会出现,但当我真正投入工作,我觉得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去超越它。如果你还在那种心态里头,是不可能创造出真正自由的东西的。

《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 赵扬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乐府文化2020年12月版

《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

赵扬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乐府文化2020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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