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专家圆桌专访|2022年，马克龙能否再胜勒庞？

法国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当地时间24日，法国将举行2022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与五年前情况相似，现任总统马克龙将再次迎战“欧洲最危险的女人”——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候选人勒庞。

马克龙和勒庞背后是两个不同的法国。法国研究机构Elabe的调查显示，在第一轮投票中，马克龙支持者大多学历、收入较高，居住在大城市，而勒庞则得到了居住在郊区和贫困人群的更多支持。马克龙和勒庞也为法国未来勾勒了不同图景，前者眼中的法国将变得更开放、更绿色，后者态度则截然相反。

民调机构IFOP的最新民调显示，在第二轮投票中，马克龙或以55%的得票率获得连任。不过，花旗、东方汇理、瑞银等金融机构纷纷在选前一周前警告，勒庞并非完全没有胜选可能，市场或遭遇“黑色星期一”。

第一财经记者在选前采访了北京外国语大学讲席教授丁一凡、巴黎政治学院法国经济观察站研究员马利埃（Paul Malliet）、荷宝投资管理集团多元资产投资组合总监格雷厄姆（Colin Graham）和伍德麦肯兹能源分析师坎贝尔（Matthew Campbell）。多数专家认为，马克龙连任可能性较大，但相对于与勒庞优势将缩小；如若马克龙连任，将为法国释放绿色转型机会，并促进碳中和领域的国际合作。

第一财经：如何看待法国传统政党的衰败与极右翼的崛起，极右翼扎根法国了吗？

丁一凡：近年来，法国正经历较严重的社会危机，经济增长乏力，青年失业率高企，加之难民等外部冲击，法国民众怨声载道。同时，中下层民众未能有效分享法国经济增长果实，呼唤改革者破局。但传统左派与右派一直囿于意识形态，沉溺于国有化与私有化改革之中，并未有大刀阔斧改革的魄力，这是选民抛弃传统政党的主要原因。

极右势力的两大主张，迎合了中下层民众需求。其核心主张之一是反移民、反欧盟和反全球化。即欧盟强制分摊接受移民数量，使大量移民涌入法国，抢占了法国人的工作岗位。欧洲采取统一货币制度，使法国不能有效贬值货币，无法提振出口；参与全球化分工，导致一些制造业产业衰落，这既挫伤了经济，又流失了岗位。如果法国反移民、反欧盟和反全球化，经济形势则有望好转。

极右势力的另一主张是，增加对中下层民众的补助。虽然细究起来其可操作性不强，但在经济发展疲软、民众获得感缺失背景下，一些选民会因情感而非理性因素支持勒庞。

马利埃：是否拥抱欧盟和全球化，是马克龙和勒庞政见上的重要分野。支持马克龙的地区多为法国大城市，这些地区因全球化而更加繁荣。但不应忽视硬币的另一面，勒庞的“大本营”，即法国东北部地区传统上是工业基地，全球化破坏了该地区的经济基础，一些城市和乡村因此衰落。

过去五年，马克龙为富人和资本减税、下调企业税、减少雇主缴费等，让一些上层民众受益颇多。虽然并非仅有上层民众受益于此，但在此期间法国仍暴发了数次“黄背心”运动，背后原因在于中下层民众拥有一些“缺失感”。据法国《解放报》测算，在2017～2021年间，法国前1%人群的财富份额占法国总财富份额的25.57%上升到27.04%。

第一财经：2021年，法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速创1969年来新高，失业率达15年来最低，但高赤字、高逆差问题尤在。如何评价马克龙过去五年政绩，有哪些得失？

格雷厄姆： 从疫后法国经济和就业反弹情况来看，马克龙的改革相对成功。马克龙改革了劳动力市场、降低了税收，这有利于包括初创公司在内的法国企业。同时，他还专注于改善早期教育等公共服务领域。

但除击退传统政党外，马克龙并为给法国政治带来更多实质影响。除极左翼和极右翼外，目前法国并没有实力较强的反对派。诚如马克龙所言，如果中间派没有得到足够支持，那么极端政党就有一席之地，可以在需要现任中间派倡导的现实政策方面做出更多承诺。虽然当前选情与2017年格局相同，但在支持率方面，马克龙相对于勒庞的优势将缩小。

马利埃：近阶段，法国经济的动力更多源自疫情期间政府的“一揽子救助计划”，难言是否与马克龙改革直接相关。马克龙经济改革成效需要再多收集数据，以观后效。

2021年，法国财政赤字率达6.5%，公共债务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重达112.9%，但高赤字可能并不会为法国经济带来太大风险。虽然公共债务持续飙升，但当前法国借贷成本并不高。在美联储持续放“鹰”背后，欧洲中央银行依然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欧央行14日公布最新利率决议，决定仍维持三大关键利率不变。

高逆差仍将是法国经济面临的较大挑战。2021年第四季度，外贸对法国GDP增长的贡献为负0.2个百分点。这背后有两方面成因：其一，法国对外能源依赖度较高，该问题一直都是“房间里的大象”。其二，旅游业等服务业是法国重要的贸易顺差来源，这些行业仍受疫情所扰。除疫情和地缘政治因素外，上述问题的成因还和法国经济结构及经济战略选择息息相关。

第一财经：有一种常见观点认为，选民支持马克龙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要抵制勒庞。你怎么看？

丁一凡：这与法国总统选举投票制度有关。法国是多党制国家，由于政党林立，法国政府在第四共和国期间不断更迭，一度被称为“季度政府”。为改变政治不稳定局面，法国于1962年修宪，采取两轮多数选票制度。这一制度保证只有两个候选人才能进入第二轮投票，获得半数支持才能担任总统，这放大了胜者优势，使胜者拥有稳固正当性。

如果极右翼进入第二轮投票，其优势也会被放大。但由于极右翼所秉承的价值观与法国主流相悖，所以主流政党一般会在第二轮投票中摒弃分歧，共同反对极右势力。此外，两轮投票制倾向打造多党的“两联盟”，在此期间相互支持，可换取部长等重要职位。

从第一轮投票结果来看，极左翼候选人梅朗雄获得近22%的支持率，弃票率在四分之一左右，说明较多民众并未认同马克龙。五年前，马克龙以改革者的姿态上台，但受制于政治妥协，其改革并不彻底。由于他是独立候选人出身，执政根基较弱，诸多执政理念也没有得到有效贯彻。

第一财经：如何看待本届法国总统选举的经济影响？

丁一凡：回顾战后历史，“光荣三十年”是法国经济腾飞的重要时期，主要思路是政府制定产业政策，扶持国企以完成战略。如果法国经济想有所起色，仍需贯彻这一思路。法国政府当前以绿色经济和数字经济作为主要抓手，其愿景可圈可点，但问题在于能否得到有效落实，并提供足够财政支持。

马利埃：尽快摆脱对化石能源的依赖，是解决法国高通胀、高逆差的最有效方法。两位候选人对这一问题态度有别，马克龙希望支持风能、光伏等新能源，勒庞持反对态度。

如果马克龙连任，能源转型将是未来法国经济发展主线，核能和海上风电或将最受政策支持。法国发展绿色经济，符合欧盟整体思路。除本国纲领外，法国未来新能源发展政策将很大程度在应对气候变化一揽子计划提案（即Fit for 55）框架下展开。

但法国当前核能、风能发电产能仍面临供给不足的局面。去年，法国电力集团（EDF）旗下核能项目频发故障。市场研究机构Ember的数据显示，2020年，法国风电装机总量仅为17.4吉瓦。这意味着，法国能源转型将释放较大的国际合作机遇。但挑战同样存在，新能源是全球多国未来的产业发展方向，许多国家是该产业链上的一环，一些新能源产品可能被当作国家安全资源，这可能对国际贸易产生影响。

坎贝尔：法国能源转型政策的目标，一是减少对全球大宗商品市场波动的风险敞口，二是要保持法国作为欧洲主要电力出口国的地位。

我们预计，风能和核能将成法国未来能源结构的重要支柱。到2040年，这两者共将占法国总发电份额的68%。到2041年，风能将超过核能成为法国最主要的能源来源。到2050年，法国近一半的风力发电将来自海上。

从供应链角度来看，由于法国政府对海上风电的本地化要求较高，一些公司需要在法国设立制造工厂，供应风机塔筒、风力涡轮机等。此外，根据机组类型不同，法国政府同样关注融资可行性和生产运营记录等问题。对于尚未进入法国海上风电市场的企业而言，它们的市场认知度较低，项目风险系数也将因此增加。

在核能方面，除新一代EPR2反应堆外，法国政府还计划加强小型核能反应炉（SMR）的技术开发。EDF将SMR视为其重振技术专长和提高出口的机会。在法国2030年再工业化计划中，法国将投资10亿欧元用于开发SMR，支持Nuward等重点项目。在此背景下，EDF等“国有巨头”或将为外国核能企业提供技术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