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德银美国高级经济学家：预计美国经济在2023年中期陷入衰退

美国通胀何时见顶？美联储未来是否会继续“鹰气逼人”？美国经济会否迈入衰退？

德意志银行美国高级经济学家布雷特·瑞恩（Brett Ryan）近日接受了第一财经记者独家专访时表示，鉴于严峻的通胀形势和美联储加速收紧货币政策，美国经济最快或将于今年底或明年初陷入衰退。今年4月，德意志银行成为华尔街上第一家发出“衰退”预警的主要金融机构。

随着服务价格“接棒”商品价格成为美国高通胀的主要推手，瑞恩预计美国此轮通胀将于今年9月见顶。届时，整体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和核心CPI同比涨幅或将分别达到9%和6%。

同时，瑞恩认为：“（美国）经济软着陆的概率不足50%。”

“预测美国经济将在2023年中陷入衰退”

第一财经：德意志银行于今年4月最先预测美国将面临一场衰退。自此之后，经济形势似乎变得更加糟糕了？

布雷特·瑞恩：不幸的是，经济放缓的速度似乎比我们原先预想得要快。鉴于通胀加速，特别是以房租为代表的核心服务价格的上涨，我们预测美国经济将在2023年中期陷入衰退，早于此前预计的2023年底。

第一财经：美国经济是否有在今年陷入衰退的风险？

布雷特·瑞恩：当然存在这种可能性。随着美联储加速收紧货币政策，美国金融状况在过去几个月内急剧收紧，这或将引发一场更早的衰退——于今年底或明年初。

第一财经：5月美国CPI同比涨幅达8.6%。你认为，此轮美国通胀是否已见顶？更重要的是，通胀在多大程度上仍在美联储的掌控之下？

布雷特·瑞恩：我们预计，通胀将于今年9月左右见顶。届时，整体CPI同比涨幅将达到9%，核心CPI同比涨幅或突破6%。

有一部分价格上涨是美联储无法控制的，包括能源价格以及新车和二手车价格，上述价格也是导致此前核心通胀上升的重要因素。

另一方面，美联储可以控制的，且近期增速加快的是核心服务价格。核心服务价格的上涨反映了正处于历史高位的美国紧俏的劳动力市场，并推动薪资强劲增长。美联储需要通过恢复劳动力市场的供需平衡，来解决强劲的潜在工资增长的问题。可惜的是，从历史上来看，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并将导致职位空缺和招聘的减少。

第一财经：美国民主党参议员沃伦（Elitabeth Warren）上月警告鲍威尔，美联储无法控制俄乌冲突和供应链等导致物价上涨的主要因素，并质疑不断加息是否是“对症下药”。

布雷特·瑞恩：确实，美联储的政策工具无法解决汽油和食品价格上涨等构成暂时性通胀飙升的因素。另一方面，美联储可以控制的是驱动未来通胀增长的主要因素，即服务价格的上涨。

事实上，过去6个月，核心服务价格年化增幅达6.7%。相比之下，核心商品价格增幅正在放缓，年化增幅从去年底的近15%放缓至6.2%。

展望未来，服务价格的上涨将成为通胀的主要驱动因素，这反映了劳动力市场紧俏程度仍处于历史高位，并将继续遵循菲尔普斯曲线——货币工资变动率与失业率之间呈负相关关系的理论，这是美联储的政策工具可以解决的问题。

第一财经：这也意味着美国经济软着陆将变得更具挑战性，甚至是难以实现？

布雷特·瑞恩：确实非常具有挑战性，甚至难以实现。鉴于美联储需要大幅度收紧货币政策，并导致经济增速放缓，从而引导通胀回归目标水平，这将是一条极其艰巨的道路。

美联储的方案是，通过减少过剩的职位空缺来使其劳动力市场供需恢复平衡。然而，从历史经验来看，一旦职位空缺下降，新增招聘也将随之下降。因此，美联储很难使用利率等钝器（blunt instrument）来对劳动力市场的供给和需求进行微调。

我们已看到，越来越多美联储官员表达实现经济软着陆的难度。美联储主席鲍威尔曾表示，失业率或需要上涨零点几个百分点。6月公布的最新经济预测显示，美联储官员预计失业率将在未来2年内升至4.1%。

目前，美国失业率在3.6%，即意味着失业率将上升0.5个百分点。美联储经济学家克劳迪亚•萨姆（Claudia Sahm）提出，当失业率的3个月移动均值较过去12个月的低位上升至少0.5个百分点时，经济衰退往往也在同时发生——这便是所谓的萨姆规则。

因此，虽然经济软着陆的可能性依然存在，我们预计其概率不足50%。

“类似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传统衰退”

第一财经：让我们回顾一下历史，以供参考。我们离上世纪70年代还有多远？

布雷特·瑞恩：既有相似，也有不同。与上世纪70年代相似的是，我们也受到了能源市场和地缘政治冲突的冲击。此外，我们还要应对新冠大流行的后续影响。

上世纪70年代，美国通胀同比增幅飙升至两位数字。目前的高通胀接近，但还未达到上述水平。我们预计，美国整体和核心通胀同比增幅的峰值分别在9%和6%。

更重要的是，彼时高通胀和高失业率并存导致美国经济出现滞胀，现在美联储面临的是高通胀和低失业率。

我们相信，美联储将履行其稳定物价的责任，并将其作为首要的、无条件的任务。尽管这在政治上并非权宜之计，因为降低通胀将导致劳动力市场的放缓，但我们相信美联储不会重演上世纪70年代的错误。

虽然能源价格仍将在一段时间内保持在高位，但伴随供应链瓶颈逐步得到缓解和美国国内需求放缓，有望缓解通胀压力，避免发生上世纪70年代般核心通胀突破10%的情况。

第一财经：你预测，7月的货币政策会议上将加息50还是75个基点？

布雷特·瑞恩：我们认为，迄今为止的经济数据和美联储官员的表态都支持其在7月的会议上再度加息75个基点。不过，一旦劳动力市场出现更实质性的放缓，美联储也可能选择加息50个基点。

事实上，下一次会议加息75还是50个基点并不是关键。更关键的是，加息的终点在哪里？最新公布的季度经济预测显示，即使是最鸽派的美联储委员也预测联邦基金利率将在今年年底前达到3.1%。

第一财经：美国前财政部长萨默斯（Larry Summers）认为，美国失业率需要在未来五年内保持在5%的水平，才能控制住通胀。你是否同意这一说法？

布雷特·瑞恩：我们预计，失业率将突破5%，至明年年底接近5.5%。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同意，失业率需要大幅上升，以控制薪资增幅并减缓需求，从而引导通胀回到目标水平。

诚然，通胀预测中的变量非常之多，因此很难具体推测高失业率需要维持多久时间才能令通胀回归目标水平。我们只有在事后总结回顾时，才能知道非加速通货膨胀失业率（NAIRU）为何。因此，这是一个反复试错的过程。可以确定的是，失业率需要升破5%，至接近5.5%才能解决这一问题。

第一财经：如果明年美国经济将遭遇衰退，这将是一场温和的衰退，还是会变得更糟糕？

布雷特·瑞恩：我们认为这将是一场更温和的衰退，更类似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传统衰退——当美联储试图缓解通胀，导致金融状况急剧收紧，开支回落引发经济衰退。鉴于除了商品支出显著高于服务支出外，经济并未出现其他巨大失衡，我不认为将发生类似2008年~2009年的深层次衰退。

目前，美国的服务支出仍低于疫情前的趋势，我们预计服务支出将在衰退期间继续增长。另一方面，商品支出已显著高于疫情前趋势，而其回落的过程将触发经济衰退。消费者收缩对汽车、房屋和其他的大笔支出，这将是一场典型的经济衰退。我们没有看到巨大的金融系统性风险。虽然房价上涨，但消费者的杠杆使用率远不及次贷危机时期的水平。

因此，我认为这将是一次由消费者减少商品支出所引发的，更温和且传统的衰退，持续时间约在2至3个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