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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电站建起来,最后一条大鱼消失了|新春书摘

第一财经 2023-01-27 09:45:24

作者:袁凌    责编:李刚

在大河旁边,有我很多的不能重复的记忆。我知道大河的很多事情,关于它的水、它的鱼。

编者按:汉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也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主要水源地,它哺育了整个华北平原约6000万人口。出生于陕西安康的作家袁凌将汉江看作自己的母亲河,在去年11月出版的《汉水的身世》中,他细致讲述了汉水的前世今生及水边人的命运沉浮。南水北调的宏图、移民的望乡、航道的兴衰、“鱼与渔”的惆怅、河流的清浊……五个维度书写汉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呈现一条古老河流的生命感。新春假期,第一财经经出版社授权,节选《最后一条大鱼》以餮读者,这是系列书摘第二篇。

2007年4月14日正午,我在岚河黄白马河谷遇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岚河干了。干得一滴水没有,露出满河床乱石,大大小小的像是堆砌的洗脚盆。从半里路外闻到一股隐约的腥臭味,越接近河谷越尖锐,让人完全搞不懂来源。

下到河床,几个人影低头在河滩上捡拾什么,不时翻掘石块。忽然明白了臭味的来源。活死鱼,河流性命的最后一点残余。

这种捡拾很多年以前已经开始。先是兴起炸鱼,最方便的就是用过年卖的一种鞭炮“雷子”,后来夏天也卖。有次我和几个少年一起去游泳,他们带了“雷子”炸鱼。雷子扔进深潭,随着一声爆炸,水面上鼓起泡沫,几个少年纵深钻入水下,几乎马上就两手攥着炸死或震晕的鱼出来,被震晕的鱼还在他手中摆动。我如法炮制,却因为钻得不深,眼睛不灵而一无所获,受到他们的嘲笑,当时还感到惭愧。这次炸鱼收获不小,晚上我也分享了盘中盛宴。

后来是更痛快的毒鱼。去广东打工的人多了,从那边带回来农药“鱼糖精”。一个接近阴历十五的黄昏,忽然传来有人要在黄白马下鱼糖精的消息。因为白天太张扬,只能在满月下偷偷搞。这简直是个禁忌的节庆,我们也想要参与,从下游几公里的渡船口匆匆出动,大小六七个人骑摩托车赶赴黄白马捡鱼。得到消息偏晚,到了河谷入口,天色已经整个黑下来,我颠簸在一个表弟的后座上,听河风呼呼掠过,感受摩托车在急拐起伏的山道上驰骋,看见陡坎下蜿蜒闪亮的河流,心里怀着某种兴奋和不安混杂的急切。

下到河谷,却并没有预想中漂流翻白的鱼群,遍河搜寻仍然一无所得。卷起裤腿顺流往上走了很长一截,打开手电照射,直到进入让河河口,仍然没有见到鱼的踪迹,扳开一些石头也没有发现,只能疑心是有人编出谣言来骗人,或者说我们来得太晚,没赶上这场“节庆”。大家的兴奋劲儿化为了失望,我心里有种不无遗憾却又释然的感觉。我听人描述过那种场面,大小的鱼平时潜藏激流深潭,这时却唾手可得地搁浅在河边滩头,一直到放药下游几公里的地方,也可轻易捡到十来斤重的大鱼,一会就盛满了箩筐,剖开了有毒的内脏,回来抹上青盐,红红白白晾晒在猪圈石板屋顶上,像是鞋底子。大小鱼类死去之外,还有没人要的鳖和娃娃鱼。那是个看上去很美好的年代,河里鱼多没有人管,打工的人回来,三天两头去河里下药。虽然国家出台了禁止毒鱼的规定,却常常有人不遵守,节庆似乎没有到头的日子,有天却忽然发现,下药后捡到的鱼越来越零星,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在头一天,这段河谷经历了最终一次节庆:前天傍晚渡船口电站开始截流,下游的人发现,河里的水越来越小了。昨天早晨,有人在河里下了鱼塘精,趁着水浅捞上一把。来不及随水退走的鱼群搁浅在砾石上,徒然地摔打自己,大幅翕动着无水的鳃帮,以往藏身深潭中的大鱼也无处逃遁,白花花翻了一层,满河是捡鱼的人群,持续了一整天。眼前这几个人是头天有事没有赶上的,来找补一点残余,其中一个在电站值班,神情言谈中颇为遗憾。

我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翻掘石块,寻找靠着湿气或积水奄奄一息的鱼,大部分已经死去发臭的弃之不顾,干石头上也有一些死去干僵的鱼,像是被仓促制成的木乃伊。这是弥漫河谷的臭味的来源。

在一个较为低洼的地方,我学着他们翻开一块石头,看到一幅地狱的内景。

十多条大头扁身子的巴岩鱼,连同几条小沙鳅,两条麻鱼,还有几只虾米,紧紧凑拥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河道水退之后,石坑里当时残留的一点水,提供了它们最后的呼吸,也很快成了它们葬身的墓穴。平时根本不会凑在一起的这些生灵,都来到这里寻求最后的庇护,拥挤着死去,像是集中营里密集的死者。小鱼和虾的身体已经干枯起皱,似乎并不足以发出恶臭,它们的身体是无辜的。但无数这样微小的墓穴,仍旧让河流变得无法走近。这股臭味持续了几个月。

在一块裸露的大石头上,晾着一条过小的鱼,家乡叫作鱼星子,它青白窄小的身体似可忽略,只余一只眼睛,向天空睁着,含有对灭绝之灾突然而至的疑问。

丹江口水库坝下

灭绝来自小水电,来自上游的水坝和引水隧洞。几年前我听到了渡船口电站开始施工的消息,从那一天开始,就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但到来时眼前的场景,仍然让我不知所措。

我已经见过了干的河道,在岚河的下游,满河乱石奔涌而出,如遭雷击突然凝固,纹路还保留往昔波涛汹涌的遗迹,日晒雨淋下渐渐风化。但那是在被电站截流之后很久,已经没有了臭味。当时我很难想通一条河怎么会干掉,即使是修了电站,它要么筑坝造一个水库,像岚河和汉江交汇处的火石岩水电站,以后称为瀛湖,因为水面足够大成了一处旅游景点,我曾去划过两次船;要么像老式的引水式电站,只是修筑堰道将水流引走一小部分,到下游某处经由两根很高很长的铁管子冲下,带动水轮机发电,堰道水满时还总是溢出一部分,形成一道瀑布。后来了解到眼下所谓引水式电站的含义,是在山体中开凿引水隧洞,筑起高坝将河水全部引入几公里长的隧洞,到下游形成落差发电。这样的引水,河道滴水不剩。

那时引水式电站还只是出现在岚河下游,相邻的岚皋县地界,岚皋县确立了小水电为支柱产业,引进了浙江人投资。但当然,上游的落差更大,建造起来更为方便,因此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渡船口电站是建成的第一座。

在山里打洞这件事引起了乡亲的议论,会不会打坏了“地形”,带来运气上的变坏。当然,他们没有想得太多,接下来几年时间内他们还有工做。黄白马出口半坡的龙洞干了,十几户人的吃水成了问题,最后电站老板只口头同意补偿3000块。至于坡底的大河,它的存在与否,似乎不是那么重要,虽然夏天孩子们喜欢去游泳,虽然大人们偶尔也喜欢吃鱼,还有一些人喜欢钓鱼。再说这是政府扶持的产业,环保局都通过了,普通老百姓能管什么呢?

因此这一天到来了。“除非大河里水干”这句往往在定情或决裂时赌咒的谚语,就此实现了。没人再用这句话赌咒。

从那一天开始。我忽然感到大河和我的关系不一样了。我知道下游的松鸦电站正在修建,它的水坝紧挨着渡船口电站的出水口。一旦建成,从黄白马到两县交界的整条岚河就要埋入地底了,连同水中所有的生灵。

在大河旁边,有我很多的不能重复的记忆。我知道大河的很多事情,关于它的水、它的鱼。

忠家公是个爱打鱼的歌郎。他说以前在黄白马有很多鱼洞。冬天鱼钻进去冬眠,春汛时醒来就往出钻,人只要用一个鱼筐堵住捉鱼,一次捕获上百斤。有人还自己建了洞,等待鱼类入住捕捉,这种是潜鱼。此外有很多种类,桃花鱼、鲢鱼、鳜鱼,鲢鱼是从长江洄游而来的。

那是汉江上建坝以前的事了。20世纪70年代丹江口水库建坝之前,鲢鱼可以从长江进入汉江,从汉江进入岚河,一直洄游到岚河上游,体重可以达到几十斤。1973年,丹江口水坝合龙蓄水,加上20世纪80年代末安康瀛湖水电站的修建,鱼类再也不可能延续这样千万年以来的旅行。岚河里的鱼也就变小了。

最小的叫巴岩鱼,微小到连学名也不知为何,生长在家乡这带山区的激流里,海拔稍低一点的岚河下游就没有。身子像一个大头蝌蚪,腹部平坦有吸盘,紧紧贴在水急处的岩石下面,和石头一样是黑色的,翻开石头要用心辨认,一手使劲扒拉下来,用脸盆接住,它也就紧紧巴在脸盆底上。虽然不像正经的鱼类,味道同样鲜美。我在干掉的黄白马河滩翻开的石头底下,就看到过这种死去的巴岩鱼。如果我们这带的河道都干了,它也就不存在了。

它和娃娃鱼一样,需要极度清澈的水,后者的消失来得更早,远在水电站截流之前。起初娃娃鱼到处都是,没人知道它的学名叫大鲵,只知道可以卖钱,当然更无人知道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远古时代的活化石。我曾跟着哥哥去山溪里逮过几斤重的娃娃鱼回来,养在脸盆里玩,并没有听见它晚上的叫唤,过两天就死去了,我们也没有去吃它的肉。最初有人收购娃娃鱼的时候,也就比猪肉贵一点。一个渡船口附近住的老年人回忆,他有次逮到了几十条娃娃鱼,养在一只大腰盆里,准备第二天卖给贩子。不料腰盆前两天沾染过石灰,娃娃鱼受不得一点这种气色,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全死了,只好剁成一段一段的喂猪。后来娃娃鱼涨到了几百元几千元一斤,随之而来的也是娃娃鱼越来越少,最终完全绝迹。大鲵绝种之后,外地来的贩子又盯上了海拔更高的山溪中的小鲵,小鲵价涨到了几十元一斤,也近乎绝种了。河里的族类渐次消失,终究来到了河流本身消失的一天。

我打算待在家乡,守在这条河身边,见证它最终被松鸦电站埋葬的那天。但我不想只是见证,先后请了两家媒体的记者来采访,跟着寻访了岚河上下游大部分建成和在建的电站。从汉江与岚河交汇的河口上行至八仙镇,一路百余公里,干流上已建成和正在建的电站共有16座,几条支流上也建有10座电站,几乎每一座电站隧道的入水口都顶着上一座电站的出水口,寸寸榨干吃尽,当时已有一半河段脱水干枯,一旦全部建成,除了堵水坝形成的小小水库,和沿途山泉形成的涓涓细流,岚河将没有在地面上存在的机会。脱水的河床变为褐色,石头结了干枯的苔藓,一些地段变为采沙场,沙尘飞扬。生命消失之后,这成了它最后的利用价值。

岚河的源头由南溪河、正阳河、龙洞河汇聚而成。即使是在这里,到了南溪河旁的高山上,仍可以看到开凿山体留下的庞大渣山。一个浙江水电老板投资打穿两座山,规划把三条河的水引到一处高崖上,利用几百米的水头落差发电。山上的古井干枯,村民要下山背水,从前有个深潭叫作娃娃鱼潭,娃娃鱼被毒死捉光了,山体打穿之后,潭水也将和龙洞一样干涸。

接受采访时,市水利局官员对于“用尽每一寸水”并不讳言,称这是《水法》梯级开发的要求。但“建设水力发电站,应当保护生态环境,兼顾防洪、供水、灌溉、航运、竹木流放和渔业等方面的需要”的条款,他却没有提及。

关于小水电生态,水利部和国家环保局2002年曾经下达一项不为人熟知的规定:像岚河这样的多年平均径流量低于80立方米/秒的河流,生态基流的比例为10%(高于者为5%)。2007年陕西省水利厅发文要求,全省境内所有在建电站的大坝上,必须留有最小下泄生态基流孔,以确保下游有一定的水量,维护生态系统。2008年,平利县水利局和环保局以红头文件的形式,要求全县所有在建、拟建和已建成的电站,必须确保最小下泄流量,否则将面临从重处罚,严重者将责令停工、撤销取水资格。

这些政策文件加上两次媒体曝光的效果,是在随后兴建的松鸦电站几十米高的拦水坝上,换来了直径30厘米的小生态孔。一段时间中,我曾为此庆幸。

那时我已身在异乡。我终究没能等到松鸦电站截流的时分,陪伴它到最后一刻。因此中途回乡时看到坝体上预留的这个小孔,我感到某种安慰。

但等到截流之后,我再次回乡,看到的仍旧是干枯的河道,只有坝底少量沁水。那个不起眼的小孔并没有河水流出,或许它的位置过高,只有在丰水季节才有排水的可能。

安康市水利局纪委书记燕卫东介绍,2002年5月1日以前,所有审批的电站都没有生态孔设施,也不要求做。以后有了政策要求,陕西省开始推动是在2007年以后,要求小水电业主办理开发许可证时交一份承诺书,修建下泄生态水设施,最低下泄水量不低于10%,事后不遵守视同违法,平时不定期检查,但并非专项检查,而是在别的工作时顺带进行,“有的电站遵守,有的也没完全遵守”,不遵守的并未实施罚款。“一直准备搞一个联合检查组,下去检查。”他说。在市渔政监督管理站站长李志升看来,10%的生态下泄流量,理想状态下可以“保命”,但现实不是理想状态。

即使这个小孔在出水,又怎能挽救干枯的河道,让鱼儿生存下去呢?

长江水利委员会资深专家翁立达认为,即使是实现了10%的下泄流量,对恢复生态系统也太少了,“鱼类的繁殖需要一个脉冲,不是有水就行”。国际上通行的水电标准是,下泄流量为年平均径流量的60%,也就是开发量不能超过40%。

我家乡的这条岚河,当然不是小水电唯一的受害者。根据统计,2006年底全国已建成的小水电超过四五万座,大部分都是引水式电站。国家环保总局曾调查四川省石棉县小水河,发现全长34公里的河道两岸,已建和在建的水电站达17座之多,平均两公里一座。到2015年,汉水上游干支流已建和在建的水电站已经达到900多座。

在汉江的南源玉带河,区区水流上也建起了几座梯级电站。

关峡隧道附近的一座引水式电站下游,河道断流,裸露累累乱石,另一段则成了采沙场。政策规定中的生态孔不见踪影。

从家乡往返西安的高速上,每次经过秦岭南麓的乾佑河,都能看到大段的河道干枯风化。这条河流经的镇安县,一共建了45座小水电。从汉中往返西安的高速上,看到的情形也类似,我第一次探访汉水源头返回西安,途经的河道还是瀑流喷涌,水汽氤氲,似有鱼龙深潜,数年后再次经过,河道已成累累乱石,生灵灭绝。这样的灭绝,发生在汉水的每一条毛细血管身上。

近年来,国家对秦岭生态发动整治,小水电因为严重破坏生态被列入了治理范围,近百座引水式电站被拆除,引来一些行业相关人士在网上叫屈,称山区河流原本是季节河,并非因为引水断流。但在降雨量丰富的陕南地区,水量大到能够修建电站的河流都不是季节河。这次整治并没有涉及秦岭之外的地区,因此对于众多大巴山地域的汉水支流仍然鞭长莫及。

渡船口电站蓄水之后半年,我在黄白马目睹了一次意外的场景。

大水早已消失了,河道白光光的岩石底子露出来,剩着一些潭,像眼睛嵌在几乎断流的河道里。这些潭显出极致的清,像是被掏空了,但在眼底又有一层青,说青又不够,近于黄,久了看出是青苔,像是营养不够。

投入这样的潭中游泳,似乎不忍心。一个手指头的扰动,或将不可挽回。但因为这样,却又更诱惑。在犹豫时,看到上游几个人站在一处潭里,又似乎不是游泳。

看来潭不很深,他们都穿着短裤,佝下身,在水里摸索。这情景使我感到奇怪,他们在摸什么呢?似乎一种毫无意义的动作。烈日下一切都静止了,只有他们半裸的身体在缓缓移动,不出声。想到某个影片中外星球上的场景。

突然,有个男人扬起了手臂,他的两手间握着一条大鱼,真正的大鱼,有十几斤重的样子,鳃鳍闪着金红的光,应该是条鲤鱼。一切戛然有了解释,他们在摸鱼。可是这个小潭里,怎样摸出如许大的鱼来?它怎样生存?

鱼几乎不挣扎,鳞片的闪光没有颤动。它看起来并不属于眼下的世界,却又已自行放弃。我忽然明白,它是电站截流前剩下的鱼。在先前宽阔汹涌的黄白马河道里,它的身体长到了这么大,截流后却不合适了。只能藏在小潭的石头下,幸存下来,但躲不过今天人手的彻底搜刮。

在忽然极度减退的水体里,它无法缩小的身体,怎样满足供养的需求?我想到水底缺乏营养的青苔,穷人空了的青光眼。在落到人手中时,已无力挣扎。或许这是它等待的归宿。

这是河道里最后一条大鱼。最后一次鱼的记忆。

《汉水的身世》

袁凌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22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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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财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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