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帝国》的元宇宙反思：现实和赛博空间的模糊边界

科学外史II（14）

在对元宇宙持续的商业炒作中，人工智能的进展也不断推波助澜。可惜的是，影片《黑客帝国》系列（Matrix I、II、III、IV，1999～2021）本是对元宇宙最完美的展现、最深刻的反思，却已被很多人淡忘。

对《黑客帝国》前三部的解读

24年前，影片《黑客帝国》惊艳登场，随后三部曲（1999～2003）一举刷新科幻影片的历史标杆，成为科幻影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一代人的时间之后，导演沃卓斯基兄弟已先后变性成为沃卓斯基姊妹，到2021年《黑客帝国IV》（编注：中国大陆译名《黑客帝国：矩阵重启》）再续前缘时，许多年轻电影观众只是零星听说过《黑客帝国》的大名，当年盛况已成遥远传说。

我曾是国内最早的《黑客帝国》评论者之一，多次发表高度评价。《黑客帝国IV》正如我估计的那样，要超越前三部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在思想方面达到的高度和深度，单就既叫好又叫座的市场表现也很难超越。不过如将《黑客帝国IV》看成一部为粉丝准备的怀旧盛宴，那还是相当成功的。

当年许多人虽感觉《黑客帝国》好看，但也承认没有全部看懂。这是因为《黑客帝国》包含复杂的思想成分，如果不了解有关背景，确实不容易一下看明白。对此，我推荐《黑客帝国卡通版》（Animatrix，2003，共9部短片），该系列短片可以帮助理解影片故事的前世今生。此外，我也对《黑客帝国》三部曲的故事作了解读，梗概如次：

第一部是整个故事的基础。公元22世纪，人类已丧失对地球的统治权，被迫以自己的肉身为人工智能机器提供生物能量，沦为“电池人”。与此同时，人类的精神生活由一个巨大的虚拟现实（元宇宙）“矩阵”（Matrix）操控，它让每个“电池人”都以为自己生活在繁华的真实世界。只有一小部分人因特殊机缘认识到事情的真相，决心反抗。这一小群反抗者被Matrix视为恐怖分子。反抗者在地底深处有一个称为锡安的秘密基地，可以通过电脑网络了解地面世界的几乎一切情况。反抗者中有一小部分可以“元神出窍”抵达地面世界，对Matrix实施反抗和破坏。反抗者在第一部结束时的最大成功，是找到了神秘女先知启示中所说的“救世主”尼奥（Neo），启发他的觉悟，让他认识到自己生活的真相，并将他训练成一个具有超能力的武功高手。

第二部中，反抗者已有自己的军队，尼奥已成超人，他与女战友崔妮蒂（Trinity，即基督教义中的“三位一体”）情深似海。反抗军向Matrix要害部门发动进攻，但不幸失败。在尼奥和Matrix设计者（造物主）的哲学对话中，设计者告诉尼奥，不要低估Matrix的伟大，因为就连锡安基地乃至尼奥本身，都是设计好的程序（他已是第6任这样的角色），目的是完善Matrix自身。如果锡安和尼奥也只是程序，那么真实世界在《黑客帝国》中还存在吗？它在哪里？而人又是什么？是“电池人”还是程序？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拟？所有这些问题，全都没了答案。

第三部主要是关于Matrix和锡安基地之间一场殊死的攻防战。Matrix倾全力向反抗军的锡安基地发动进攻，锡安基地本已无法抵挡，但尼奥舍生徒手独闯Matrix核心，大展奇迹，最终中止了Matrix的进攻，双方恢复了共存状态，也留下了希望。

怎样理解《黑客帝国IV》的故事

要理解《黑客帝国IV》的剧情，需要看它在前三部所留下的问题中，采纳了哪些设定。《黑客帝国III》的结尾是一个开放式结局：既可以想象Matrix完成了第6次升级，也可以继续讨论真实世界到底存不存在、存在于何处等问题。电影语言本来歧义甚多，有时导演到底想表达什么，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尽管如此，对于《黑客帝国IV》还是有一些确切的推理可以进行。

首先，尼奥到底是真实的人类，还是赛博空间的一段程序？很明显《黑客帝国IV》的设定为“尼奥是一段程序”。证据是影片一开始就交代了故事年代——在尼奥独闯Matrix核心终止对锡安的毁灭性进攻之后60年。如果尼奥是人类，他应该是年近百岁的老人了，但《黑客帝国IV》中的尼奥仍是中年男子。同样的情形还有崔妮蒂，《黑客帝国IV》中她也不是百岁老妪，而是中年女子，仍能多次展现“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女性魅力，这表明崔妮蒂也是程序。

其次是“真实世界”问题。《黑客帝国》创造了一个著名的典故：在蓝色和红色药丸中作选择，蓝色代表虚幻，即甘愿在Matrix中当醉生梦死的顺民；红色代表真实，即愿意投身反抗Matrix的事业去追求真实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充满苦难和牺牲。在《黑客帝国IV》中，红蓝药丸的选择多次出现，而尼奥将一整瓶蓝色药丸全部倒入下水道，无疑象征着他再次响应了反抗的召唤。

但这样问题就出现了：尼奥和崔妮蒂既然都只是一段程序，还有什么必要为“真实”而奋斗呢？这种奋斗对他们来说意义何在？对此可以这样理解：

原本尼奥和崔妮蒂也是有肉身的，《黑客帝国IV》采取了一个讲得过去的设定：他们的肉身也是“电池人”（这和前三部中的故事情节一致），但他们在Matrix中的活动，包括投身反抗Matrix的行动，则是Matrix程序的体现（这样就和《黑客帝国II》结尾处的对话相容了），而当他们的程序“死亡”之后，时间就等于停滞了，锡安保卫战之后的60年，只是赛博空间的60年，并非真实物理世界的60年，所以尼奥和崔妮蒂没有变老。

似曾相识燕归来

《黑客帝国IV》在怀旧上做足了功夫，男女主角都找了当年的演员，利用化妆和替身，在很大程度上成功掩盖了20年的岁月沧桑。《黑客帝国IV》的开头和《黑客帝国I》的开头非常相似，影片中甚至多次出现了前三部的场景——以回忆和梦幻的名义。

“似曾相识”几乎成为《黑客帝国IV》的一个关键词，尼奥经常处在似曾相识的恍惚中，许多场景对尼奥来说是似曾相识，对他身边的新战友来说则是遥远的传说居然真的呈现。那只神秘的黑猫多次出现，它的食盘上有Déjà Vu字样——这既是法语“似曾相识”，又是影片《似曾相识》（又译《时空线索》，Deja Vu，2006）的片名，那部影片讲的是一个时空相似的故事。

《黑客帝国IV》再次演绎了曾被我归纳为“美女是一种革命力量”的西方经典科幻作品桥段：尼奥和崔妮蒂的爱情，可以创造奇迹，可以让那些设定的程序出问题，让Matrix的造物主失算，还能让他们自身得救。《黑客帝国IV》的结尾处，造物主悻悻然在“女人总是难以控制”的哀叹中认输。

但是，在《黑客帝国》的故事结构中，如果不解决“有没有真实世界”这个问题，就很难谈革命——没有真实世界，革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谁革谁的命呢？从《黑客帝国卡通版》中前几个故事看，真实世界还是存在的，这样人和Matrix之间的斗争就仍然有着传统的意义。到目前为止，真实世界和赛博空间之间的边界还难以在物理学的意义上逾越，但在《黑客帝国》系列故事中，这个边界已经被刻意模糊了。

说到革命，尽管第三部的片名是“Matrix: Revolution”（编注：中国大陆译名《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但影片中的故事却是“反革命”的Matrix向“革命根据地”疯狂进攻。而在《黑客帝国IV》中，尼奥再次被唤醒了觉悟，再次默认了自己是救世主，再次投身革命，都和前三部中非常相似。而根据《黑客帝国II》结尾处造物主的说法，我们有理由认为：《黑客帝国IV》中的故事，就是Matrix设定的第7任尼奥程序的故事。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