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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3·15 | 婚介“套路”大调查:花近2万元仅介绍3人,消费者维权无门

第一财经 2023-03-15 16:43:41

作者:刘晓洁    责编:李娜

周静的遭遇和“你的先生”婚介平台,只是婚介市场乱象的一个缩影。

婚恋市场发展近20年,关于婚介服务的投诉和爆料从未平息过,但这个市场至今依然乱象丛生、套路盛行,在不同的平台上衍生出新的诱导入口。

在第一财经记者加入的一个近500人的维权群里,聚集着与婚介公司有着合同争议的消费者们,每天都不断有新的成员进群,他们投诉的婚介平台涉及“你的先生”等近些年成立的新公司。

维权群截图

这些婚介平台会通过线上平台发布信息,随后加微信“缔结”到店,并在线下封闭的小房间内进行长达3-4小时的洗脑式营销,迫使消费者签下从数千到近十万元不等的合同协议,大多数付款都在红娘的“建议”下涉及了借呗、花呗、信用卡等消费贷。

多数消费者会在走出婚介公司后意识到不对劲,但往往为时已晚,按照合同退款需扣除30%的违约金。周静是其中一位,在没有开始任何服务的情况下,她要损失近6000元。

损失追回的希望渺茫,继续维权成本高昂,周静感到愤怒且无力。

花18888仅介绍3人

时间回溯至2023年的2月,因为过年被催婚,周静多少有点焦虑,在某平台上刷到类似2023年脱单话题的帖子,感同身受之下评论了一两次,没想到就引来了婚介销售人员。

对方伪装成一个普通的个人账号,称自己有许多资源可以介绍,前期不收费。在加上周静微信后,找了几个合适的男嘉宾资料,表示可以牵线搭桥,又称自己有正规门店,可以随便去参观一下。

2月17日,在下班后的7点,周静被“你的先生”邀请到了位于武汉青州盛汇写字楼的分店。因为是陌生人,刚开始去的时候周静是警惕的,但随后出现的一个老乡,用方言和周静分享自己美满的婚姻,说了许多令人共情的话,让周静卸下了防备。

周静被带至一个封闭的小房间里,被提示手机设置免打扰模式,从而可以“好好聊聊心结”,在之后从7点一直持续到晚上11点,4个小时的时间里,红娘和那位老乡轮番上阵劝说。

“在我身上花的套路实在是太多了,当时是很难做到辨别的,而且又有老乡这种因素加在里面。”周静说。

一开始周静不想付款,推说自己的现金不够支付,但对方利用红娘掌握收入、信用度等信息的职务之便获取了周静的消费底线,表示周静可以用花呗、信用卡等方式支付。

“还和我举了例子,说有一个会员用了她们最高的套餐28888,也是用了花呗分期还的,在这里找了一个男孩,去年9月注册会员,过年那段时间就领证了,”周静表示,“感觉不付钱不让走,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别人掏心掏肺跟我讲了这么久。”

但当时最能吸引周静的一点是,红娘反复强调她们是以结婚为目的,而不是交友,因此服务期是以领证为一个结束点,她们拍胸脯保证可以包领证。

随后,在没看到合同的情况下,周静迷迷糊糊在提供的手机空白区域签下了18888元“包领证”的合同,“我当时说我要看合同,她就说都是老乡不会骗你的,现在提倡无纸化合同,回去后手机会收到一个合同的链接。”

直到回到家,周静拿到电子合同,才赫然发现自己花了近两万元,享受的服务期却只有三个月,且只介绍三个人,如果不成功也没有后续保障,合同和此前聊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第二天早上周静就找到红娘要求退款,对方表示按照合同需扣除30%的违约金,即周静在没有开始任何服务的情况下,需要损失近6000元。

“但凡我提前知道合约是三个人、三个月,我也不会签的,我是被骗的,要求全部退款。”周静表示,对方却回复自己称,都是成年人了,也受过高等教育,应该有自己的判断,要对自己签的字负责。

企业涉多个服务合同纠纷

像周静这样的案例并非少数,第一财经查询发现,在黑猫投诉上,关于婚恋平台的投诉粗略估计已经上万条,“霸王条款”“不平等合同”“虚假宣传”“诱导消费”“拒不退款”是其中的关键词。

在黑猫投诉上,“你的先生”相关的投诉量已达511条,就在3月14日,还在新增消费者投诉,遭遇与周静大同小异,但来自深圳市分店,涉诉金额为28888元。

黑猫平台关于“你的先生”最新一条投诉

“我记得我第一次登录上去(投诉)的时候才500条,现在一下子增加了11个,不到20天。”周静表示。

从2月17日至今,周静尝试了所有维权和投诉的渠道都无果,对于30%的违约金,“你的先生”从未退让,“我打电话说如果不退我就要上诉,他们说那你去上诉,公司是正规的,全国有四五十家门店,要是不想损失违约金,就接受服务,就嚣张到这种地步。”

一开始红娘会说软话,“说姑娘我是为你着想,不想你青春被耽搁,后面30岁之后就不是你挑别人,就是别人挑你了,然后又说30%的钱浪费多可惜啊,你就接受服务。”周静表示,在自己明确不接受后,对方就直接说按照公司规定要扣30%的违约金。

周静不明白的是,自己既没有看合同,又是被诱导签的合同,合同内容和说的并不一样,自己最后又没有接受介绍服务,在交了钱几个小时之后就申请了退款,为什么要扣30%的违约金,“你的先生”到底有什么底气?

从天眼查信息可以看到,此次与周静签署合同的是“武汉你的先生文化创意有限公司”,成立于2022年,法定代表人是吴硕,疑似实际控制人是陈文强,持股60%,此外王思和钟红园分别持股20%。风险信息中有一条开庭公告和一条立案信息,涉及服务合同纠纷。

第一财经进一步查询发现, “你的先生”的创始人是陈文秀,担任“苏州不见不散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和“苏州你的先生文化创意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这两家企业成立于2019年。陈文秀同时是7家企业的高管,覆盖了江苏、四川、河南、陕西等地。

从风险提示信息看见,陈文秀担任法定代表人和高管的企业共涉及9条开庭公告,6条被起诉信息,12条立案信息,涉及服务合同纠纷。

“不见不散”同样是目前市场上的婚介品牌,也是“你的先生”的控股公司。

曾在“不见不散”分店工作过的陈伟对第一财经表示,自己看到的投诉不少,也碰到过去公司闹事的,“大概三个月里面有十几个,但是很多不愿意惹麻烦就不了了之了,量还挺大的,只是我看到的,不知道的可能还有。”

此外,经过与周静的确认,第一财经发现,“武汉你的先生文化创意有限公司”的持股人王思和钟红园,正是当时对周静进行劝说的红娘与老乡,但当时她们与周静说自己是打工的,“她们说自己是通过面试进来的,现在看来她们的话水分很大。”

直到3月14日,“你的先生”婚介还在联系周静要求撤诉,但她并未同意。一部分消费者的确会选择撤诉,周静对第一财经表示,自己周围有接触一些维权者,婚介公司会以退回10%-15%的违约金的条件要求撤诉,为了最大程度挽回损失,消费者不得不这么做。

通过周静,第一财经记者打通了红娘王思的电话,对方在得知记者是媒体后,对记者表示“打错了”,随后挂断了电话。

随后记者拨通了“你的先生”另一位退费的负责人,对于消费者的投诉,对方回复称,“我们该处理的都处理了,而且我们公司是正规公司,都是可以走正规的合法途径,(违法)不存在的。”

记者询问合同30%的违约金是否过高,对方表示,“可以走正规的法律途径,也可以通过律师,法律不是说我们说了算的,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走正规的法律途径我们是支持的,这个是他的个人权益,不管是投诉到消费者协会或是哪里,我们都会正常去处理。”

此外,通过天眼查主页的公司电话,记者也联系了总部公司“你的先生”和“不见不散”,在说明来意后,一位男士询问记者是哪里的媒体,称“安排时间去你们单位当面沟通一下”。

在记者继续要求回应时,对方称,“你用手机号打我怎么知道你是第一财经?我都莫名其妙,搞不清楚你是谁。”随后挂断了电话。

婚介市场“套路”多

周静的遭遇和“你的先生”婚介平台,只是婚介市场乱象的一个缩影。

据天眼查不完全统计,2022年婚介相关企业共产生40余条被法律诉讼信息、20余条被执行人信息、经营异常趋势30余条。

中国现有婚介相关企业2.3万余家,49%的相关企业成立于1-5年内,成立于1年以内的相关企业占比14.4%。天眼查风险数据显示,从事婚介相关的业务企业中,1.88%的相关企业曾出现法律诉讼,15.51%的相关企业曾出现经营异常。

在黑猫投诉上,婚介头部平台世纪佳缘、珍爱网、百合网涉诉最多,世纪佳缘投诉量多达5941条,其余两家涉诉分别近3000条。近几年成立的婚介企业如“我主良缘”投诉达1972条,“MarryU高端婚恋”投诉1137条。

“婚恋市场现在就处于一个柠檬市场的状态。”陈伟对第一财经表示。柠檬市场又称次品市场,在该种市场中,商品的卖方对商品的质量状况拥有比买方更多的信息,由于买卖双方信息不对称从而导致低质量商品充斥。

陈伟在婚介行业从事8年,曾在头部婚恋平台工作过很长时间,他为第一财经介绍了婚介市场的套路,包括编造故事以缔结见面、看人下菜碟的合同定价、洗脑式营销、轮番轰炸攻破心理防线、消费贷结合提高售价,此外,在服务开始后,还会找“托”完成顾客的见面任务。

一开始的操作流程可能是通过一些平台联系到目标消费者,做一个虚拟刺激,“打电话告诉你,某个人看到你的资料之后想联系你来我们门店见个面,但是其实没有那个人,他只是做一个虚拟的刺激编造了这么个人,比如说1米85、月收入多少。”

等消费者到店了之后,会告之称这个人有事或已经介绍出去,但这时候已经来到店里了,销售人员就会进行下一步拉扯,进行轮番的轰炸,“销售、组长、部长、店长会进行沟通,让你去买这个服务,大概时长两三小时左右。”

“销售如果聊不下来,就联系部长,用缔结的方式逼单,攻破心理防线,很多人是受不了的。”陈伟说。

销售人员还会通过有活动的小套路进一步吸引消费者,“本来是1万的服务费,普通人觉得很贵,可以立马降到5000或者3000,消费者可能觉得那3000就试试吧。”

此外,婚介服务的客单价其实并不确定,往往掌握在销售人员手里,看人下菜碟,一方面通过工作情况、家庭情况等了解消费者的需求,看需求大不大,急不急,另一方面是基于消费能力确定能够承受的最大额度。

在婚介服务中,红娘往往会以了解真实情况的一个目的,摸清楚消费者的经济实力,比如工资收入、家庭情况,甚至是信用卡额度。

周静表示,签合同之前的谈话中,红娘就曾打着资料审核的旗号看了自己的花呗和信用卡。

红娘声称平台要对每一个会员负责任,资料的审核很仔细,周静表示,“比如说男生的花呗分数没有达到600分他们都不会让注册会员,这涉及个人征信,然后就问我花呗积分有多少,信用卡情况,一看分数、额度挺高的,就说我信用很好,说之前还碰到有人非常想加入他们,但是信用不好,为了对其他会员负责还是拒绝了。”

在前期合同签署后,会转到红娘服务环节,但问题并未结束。陈伟表示,大部分人花钱相亲有一个心理作用是,既然选择花钱了,肯定要找好的,但这意味着很难找到合适的,这个时候婚恋公司就会找一个托。

陈伟透露,一些婚恋平台会找可能是亲戚朋友跟客户见面,“因为红娘的提成是见一次面扣一次钱,并不是谈恋爱、结婚了他们才有提成,你这边见完,成不成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

第一财经接触的一位体验过相亲服务的消费者就表示,“一开始平台给发了很多男嘉宾的资料挑选,但让红娘牵线的时候,不是这个男生已经脱单了,就是有在了解的女生,再者是男生觉得不合适,没眼缘。”

在此后平台又安排了一些相亲见面,连续几个男生红娘都反馈称对方觉得不合适。

“但是他们见面过程中又夸我,表现得对我很感兴趣,这些男生也不觉得有多优秀,不排除没有眼缘的概率,但概率未免过大。”直到后面在朋友提醒下,这位消费者才开始怀疑是“托”。

“本来抱着‘花钱办事’效率高,精准快脱单,结果也是给自己长了个教训。”上述消费者感慨。

维权难度高

“这个市场没有规范,打的是擦边球,基本上只要交了钱,一半以上都白搭了。”作为行业资深从业者,陈伟对第一财经坦言。

婚介服务的流程都是合理化的,合同有标明具体的人数,每见一个人都会签一个表,相当于完成了服务,从法律上来说流程完全没有问题。

在经历了投诉、调解无果后,周静也的确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在调解书上签字,付给“你的先生”平台方30%的违约金,因为拿不出证据,平台方也很强势。

在12135、黑猫等所有能投诉的平台,周静将武汉分公司和苏州总部都投诉了,12135上的回复显示,因为没有录音、录像,无法举证,无法甄别周静经历的真假,但去过现场调查,流程并没有问题。

“一开始不知道是被骗,不可能用手机录音,红娘也要求不看手机,说保证一对一的咨询服务状况,意思就是说像我这种一直没有找到对象的人,可能有心结,当个朋友聊聊天,让我回家看手机,当时也没有想这么多。”在此情况下,平台方也了解到周静并没有录音等证据,或许是他们强势的原因之一。

在第一财经接触的案例中,在消费者的投诉下,有部分平台会选择退返10%-15%的违约金,周静是极少数做了所有能做的,仍然扣除了30%违约金的消费者。

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游云庭对第一财经表示,服务没有开始就收30%的违约金,显然是过高了,此类案件如果到法院诉讼的话,法院可能会调整。《民法典》约定的定金合同最高也就是20%,他认为按定金合同的20%作为违约金,这个比例更合理。

在调解过程中,周静曾提出30%的违约金不合情理,但调解方回复“他们没有权利要求商家,而且合同上写了,对方公司规定了,只能按照这个来”。

就周静此事第一财经联系了相关部门,但暂未获得回应。

对周静来说,如果不在调解书上签字,后续只能仲裁,但并不是合适的选择,“仲裁之前还得交钱,花费或许会比违约金成本更高,且耗时少则半年长则一两年。律师提醒,我后面走仲裁也不一定赢。”

对于像周静这样的消费者来说,维权困难的一大原因在于,请律师和仲裁委员会,时间长、成本高,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划算。

“平台可以派专业人士来仲裁,但我不可以长时间和他们耗,我还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不能因为这一件事情停滞不前,到最后无非就是我不堪一击,他们毫不费力,最后落不到好的反而是自己。”最后周静表示,就当花钱买教训,以后不要轻易信人。

目前周静应该退还的70%的钱款还未到账,平台方表示走流程退款需要二十多天,并且一直要求周静撤诉,说这样就可以加急退,周静并未妥协。

游云庭认为,婚介平台的这种服务可能有套路,也可能有欺诈的成分,但如果没有以虚构的信息诈骗钱财的,应该不会构成诈骗。除非那些优质单身信息都是假的,受害人确实可以向公安报案,按诈骗处理。

对于30%的违约金是否合理,游云庭认为,需要主管部门,如民政部门对婚介类的服务付款要求进行界定,如果这种情况多发频发的,主管部门应该介入。

在前不久召开的上海市“两会”上,上海市人大代表周瑜曾提出议案,希望加强婚恋网站管理,不符合条件的必须整改,整改不合格就应该下线。

周瑜建议,要成立专门受理的投诉机构和投诉热线,要求婚恋网站及时公开投诉渠道,对于投诉的共性问题,有关部门要及时通过暗访调查核实后,对相关平台采取整改措施。

“婚恋网站不得通过伪造虚假信息等不正当手段误导消费者交纳费用。如出现此类问题,应该给予相应处罚,同时还要谨防一些没有上岗资格证的红娘套路消费者。”周瑜说。

自从世纪佳缘这类婚恋平台兴起以来,婚介市场已经发展近二十年,但至今仍然乱象丛生,还有待规范。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周静、陈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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