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岁少女的娃娃梦

“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就这样躺在一个箱子里。”曲家瑞拿起一个人偶，轻放在椅子上，描述买下它时的场景。人偶的主人是个女孩，当她长大离家，老太太忍痛将女儿的旧玩偶出售。

躺在旧物堆中的玩偶其貌不扬，双眼紧闭。曲家瑞一拿起来，玩偶的双眼缓缓张开，有机玻璃材质的眼睛透着晶莹剔透的湖蓝色光泽。“我整个吓坏了，你看到没？太迷人了，Oh My God，怎么会这样子！那时候我就说，OK，我一定要把她带回家。”

眼前这个一头乌黑长直发的女人，如果不是她主动把年龄挂在嘴边，一定没人能猜出她已47岁。瘦瘦高高，穿着运动鞋、黑色紧身裤，粉色长毛衣外只随便套了件运动款棉背心，讲话语速极快，常常自顾自地就大笑起来——如果不说，也一定没有几个人能猜得出她是台湾实践大学时尚与媒体设计研究所所长。

正在北京今日美术馆展出的《未来通行证——从亚洲到全球》，策展人是当代艺术圈非常有名的陆蓉之。在她丰富的策展生涯中，曾包括善用动漫文化的草间弥生、奈良美智、不二良，以及五月天主唱阿信。这一次，她把老朋友曲家瑞收藏的二手玩偶当做展览主角，用这些旧娃娃及以旧娃娃为主角的摄影作品，带来表现“万花筒”中的一个多彩画面。

旧玩偶的故事

走进展厅，暗色调的两面墙壁上挂着两排一米长的摄影海报，照片多为旧玩偶的正面半身特写或是全身特写。服饰与神态甚至都和普通人物像并无二致。第三面墙的墙角整齐地摆放着一排人偶娃娃，高低不一，有坐有站，奇怪的是它们的身体与头部都被塑料袋封了起来。

曲家瑞解释说，有些娃娃受过创伤会很害羞，同时残缺的外表也会吓到参观的人，所以就没有拆掉运输的包装。

很难简单说明曲家瑞到底是属于艺术圈、教育圈还是娱乐圈。她从小家境优越，成长过程中却饱受自卑困扰，从美国艺术名校Cooper Union学成归来之后进大学当老师，却误打误撞地因为做了《康熙来了》等知名综艺节目的嘉宾而“红”起来。

因为她的“傻大姐”气质，还有丰富有趣的生活经历，再加上她在社交网络上时不时发表的一些简笔漫画配轻松小诗，曲家瑞得以成为“通告艺人”中最有学识之人，以及艺术圈人士中最会娱乐搞笑之人。

在美术馆的展览现场，她就表现出了艺人和老师兼具的特质：能说会道与不厌其烦，而且绝不冷场。

十几年前在纽约，曲家瑞跟朋友一起逛古董家具店，“我打开一个柜子，看到（有一个娃娃）腿那么长，躺在那里，再往上看是没有手的哦，我就吓到，原来是个娃娃。”她把娃娃抓在手上，看着娃娃凌乱的头发，竟有心痛感，“当时想，不管花多少钱我都要把你带回家，不要再让你在外面流浪，让人家歧视你。”

此后，她好像打开了另一只眼睛，常常会在世界各地的跳蚤市场、古董街甚至是流浪汉手里买来各种各样的娃娃——至今到底买了多少，她自己都数不清，“大概成百上千个吧！”

曲家瑞的家里有个巨大的地下室，她平时就待在那儿工作。那里有电脑、书架、洗手间、储藏室、更衣室，最重要的是有满墙满地的旧娃娃——北京潘家园买的玫红色波斯猫很记仇，欧洲路边拣来的中世纪娃娃因为邪恶的红眼睛而被抛弃，亚裔小女孩玩偶眼睛里永远饱含泪水，从主人手里直接买来的芭比娃娃出身名门正派。

她几乎熟记在十几年间通过各种途径领回家的每一只娃娃的故事。数量那么多，故事那么好玩，收藏家本人又是那样热忱，于是吸引到多家媒体记者前去采访。在镜头前，她曾一本正经地说：“每天晚上我都要跟它们开会，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心事要说。”

“不同的娃娃都有自己的故事。远远地看，你以为只是一个普通可爱的样子，但靠近看就会发现它们其实都破烂不堪，脏脏的。有的断了手，有的脸上有残缺。”展览现场的曲家瑞与电视里的她热切介绍娃娃的样子一模一样，“可是当我再一次给它们机会，帮它们拍这些照片，它们每一个都很兴奋。”

47岁的少女

“再给一次机会。”这其实是曲家瑞心底的话。

虽然从小家境优越，但曲家瑞却因为成绩太差、长相不好而一直饱受自卑困扰，甚至连父母都教她在群体中不要说太多话，“不要显出你很笨的样子”。

到高中，班级选“美术股长”（即美术课代表），同学都选她，老师却因她“成绩太差”拒绝了这个提议。讽刺的是，就在同一年，曲家瑞的素描在美国获了大奖。

“在美国获奖那些算什么啊，没有当上美术股长才是最难过的事情好吗！”曲家瑞半开玩笑地说。

之后，丑小鸭考上了全世界顶尖的艺术院校，在纽约的几年里重新学会审视自己、绽放自己。再之后，从前的自卑小配角因为这个“再给一次的机会”被请进大学研究所当教授、被请进电视台摄影棚当嘉宾、被从前的高中母校授予“荣誉校友”称号，一跃而成众人焦点。

看起来是个典型的励志故事，但大家还是能从她面对破旧娃娃时的表情中看到来自童年的心结。

“脸上是笑的，但其实很脏；表面甜甜的，但内心痛苦却说不出。”她说，“我看到娃娃的不同面向，而它们都来自童年。你洗得再干净，还是洗不掉它那个悲伤的神韵，和它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那个忧郁的灵魂。后来就不洗它们了，它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好，干嘛故意把它们好像化上妆。”

这与她常常在微博上发表的小漫画异曲同工。那些画，简笔线条干干净净，齐耳短发的小女孩手脚都细细长长，无论旁边配着怎样的故事文字永远都是三条弧线组成的笑脸。虽然如此，却始终有点清清冷冷的寂寞感。

“谢谢你的自私虚伪，我学会待人要大方真诚。谢谢你很爱批评我骂我笨，我现在没事最喜欢赞美人。谢谢你曾经这么看衰我，我才会拼了命地往上爬。谢谢你什么都没留下，我一个人活得问心无愧。谢谢你真的没那么喜欢，我学会感情是不能勉强的。谢谢你留给我数不尽的寂寞夜晚，我才有这么多的故事说给大家听。”

类似的排比小诗仿佛是她自己的人生感悟，也像是自言自语的精神喊话，但却惹得粉丝热切转发，转发量动辄几千上万。

“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她说，“所有的成就都要靠背后的艰辛努力，简单喊口号谁不会。”也没有什么是一下子就定论的，成绩不好、长相不好不代表一切，只要有第二次机会，或者干脆多给一点时间，很多事情就会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变成想象不到的更好的样子。

“我们俩的办公桌就在斜对面，我每次看到那满坑满谷的娃娃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陆蓉之说，其实曲家瑞在学校里是个“怪胎教授”，虽然47岁，但身体状态却像26岁一样，“来学校时大素颜，完全是少女的生活方式”。

她收留旧娃娃就好像是收留流浪狗、流浪猫，没有打算升值，也没有打算捐赠，只是想要为那些似乎饱受创伤的玩具提供一个可以继续生存下去的家。“她也会有意识地拿娃娃到处展览。”陆蓉之说，也许是想要给它们的生命第二次机会。

一本正经地诉说旧娃娃的故事告一段落，展览现场的曲家瑞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打趣道：“我没有疯吧？应该就是这样，你们应该感受得到嘛对不对？”——哦，我们忘了她还是个搞笑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