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沿北京西北郊凤凰岭山麓一路西行,暮春阳光次第照耀山坡上的植物,海棠、连翘色彩斑斓,把远山衬托得苍凉素朴。“谷雨”前的晴天,郊外农田有了耕种劳作的生趣。
车行至山脚,再无路径可循,不起眼的龙泉寺庙门立于山麓,形制与颜色端凝古旧,和周边新兴的景区建筑形成对照。参访的清晨,太阳已升得老高,龙泉寺的贤信和贤仁法师与一名女义工在门前相迎,含蓄地行礼后,径直引入庙门。
2010年因北京大学学生柳智宇“出家”而被卷进舆论漩涡的龙泉寺,在四月空濛的山色间显得分外静穆。穿过低矮门楼,建于辽代的单孔石桥下,河道干涸,河岸边的树木新枝勃发。这座始建于辽代的寺院,曾在时光中慢慢荒寂,颓垣、基石、主殿前的银杏、山林中的酸枣树和清代重修的正殿是四季轮回中遗留的物证,连同上世纪70年代曾居留于此的知青留下几间破败民房,成为日后学诚法师带领僧团建立道场的基业。
2004年,学诚法师带领8名弟子从福建广化寺而来,发愿在此修建僧俗共修的寺庙,师徒一众,荷担丛林,垦荒织田。学诚的职责在于,建立一个僧俗共修,能够把佛教教育三大传教体系——译场教育、丛林熏传和现代佛学院教育相融合的道场。
二
“融禅于农”是禅者奉行的行为方式,在佛教传承历史中,有恒久的“农禅不离”的传统。也许劳作之事,于世间人的意义,是获取财富的办法,而修行人,却从其中参悟不同层次的意义。
与过度商业化和景点化的喧闹寺院不同,晨光中的龙泉寺,是一派劳作的井然气象。寺庙西边场院的角落,负责垃圾分类的三名义工在太阳下忙活,垃圾分类回收是这座寺庙的财富来源之一。
一名正在拆解塑料饮料瓶的女义工,站在码放齐整的两米多高废纸箱下,躬身行礼后,介绍起每一种类垃圾分类打包的标准和出售的价格。其手中的酸奶饮料瓶,“硬塑料瓶体一斤可卖一毛五分,软塑料瓶吸管则一毛钱。”女义工没有停止手中的活计,先把瓶子和吸管摁瘪,再捆扎归类,边做工边介绍:“我们收拾得很细致,回收站对龙泉寺的垃圾是免检的,这些钱用来建寺庙,盖庙的钱就这么点点滴滴积攒起来的。”
不远处,几名僧人和义工沿着缓坡修砌通往后山的石板楼梯。佛家讲的“万事万物皆蕴涵禅机”,这些在自然世界中孤默劳作的身影,很容易让人从劳动这项单纯事务中体悟到微小而延绵的生机。
东边开阔的缓坡上是一片更大的建筑工地,山溪把僧俗两众学修的场所分隔为南北两个区域。新的寺庙建筑,由僧侣、居士和义工团体共同修作,一边建造一边打理和使用,历时8年多,一个构造谨严、规模宏阔的寺院建筑群尽收眼底。
唐朝布袋和尚有一偈:“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解释了在劳作中明心见性的真谛。怀海禅师的训诫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则为禅者的农业耕种建立在符合戒律和伦理的诠释。佛教传承史的研究学,把禅宗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的时代,视为禅宗在中国发展的标志性时期,与此期间垦荒织田、广聚徒众不无关系。随着僧团数量的扩大,单靠信众供养已不能为,僧团一方面弘道,一方面要解决生活的资粮,务农垦作成为僧团实修中极为重要的生活方式。
听松观云、结跏趺坐,是世人对修行人生活的想象,真实的实修生活并非“离地三尺”,修行人的行为举止、风范气度皆在寺庙的仪轨、日常的劳作和不同层级的佛法修习中次第进行。
寺庙中,凡涉及物料消耗之处,例如饮水处、洗手间墙上都贴着小楷字“惜福”,提示你,总要保持一颗警醒、惜物的心。而寺里的仪轨则更细致、严谨,无形塑造着人的行为和心性。以行斋礼仪为例,午斋前,记者在斋堂外接受了简短的训释:进入斋堂需“止语”,一切需求以手势相示,如以拇指轻点中指,代表一半量的饭食,拇指拈住小拇指则代表只需“一点点”;饭食需端起钵头,仪表严正而谦卑。
寺庙里的日常劳作则分建造、勘校、信息技术、图书和大寮等不同组别,僧人、居士与义工由执事法师带领合力共事。眼前所见,不再是烟火缭绕、游人如织的庙宇,而是日常劳作的场景,只是,碰到戴着安全帽、穿着僧衣盖房子的法师等不常见的场景,会给人短暂的新奇之感,很快又湮灭于平常的午后。
三
与去年剃度的贤仁交谈,他会告诉你:“劳作是件培植福报的事,需要承担身体的辛劳,然后懂得合力共修的好处。一个人心田里的福报够厚,心量就大,心量大,于是不容易起烦恼。”
贤仁学医出身,出家前痴迷医学,大二开始热衷参与各种医学论坛,遍访名师,在医术上很有长进。但他说:“过去接受的教育更多专注技术,但自己精神上的矛盾始终没有解决,仿佛心里有个空缺。”患了一场重病之后,贤仁意识到需要思考生命的本质,他说,“要经历一些大的磨难,才会把生命要面对的本质问题激发出来的。”他寄望通过心性的修炼,慢慢寻求弥合精神矛盾的方法。
与世间心思活泼的青年很像,贤仁会看着远处搬砖头的小和尚说道:“在寺庙里要学的事、吃的苦比在家多得多,如果认为出家是为了逃避现实,是行不通的。只有‘正信’能帮助你淡化劳作的苦。”贤仁说,在寺庙里学会做的事很具体:砌砖、绑钢筋、编程序、缝衣服、洗瓦,因为庙里盖房子的瓦多数由旧房拆迁回收而来,得一块一块洗刷干净。
学诚法师在给记者的邮件回复中写道:“佛教是完整的生命教育,既要关注心智的培养,又要注重心性,开发智慧和慈悲。社会近些年的教育则专注于心智和技术,忽视了心性”,“过去禅宗讲,丛林四十八单,劈柴担水之间,都是了悟自性的因缘。超越事相的层面,其实做任何事都可以有修心的内涵。”
龙泉寺的修行人视不同的劳动分工为各自的承担方式,劳作既是为了积累物资、建立更好的硬件,也是为在实修中时刻证悟。
寺庙外的“大地心农场”由龙泉寺的出家人、居士和义工一同耕种。荒山上的野山枣和野桃树需要嫁接,参访那天,碰到一对夫妇来做义工,在南山向阳的坡面嫁接枣树。山坡上的栗子树长势很好,采用传统农业套种技术,栗子树下培植栗子蘑,是极细腻清香的食材。坡底是井字形菜园,园子中央植有直径约1.5米的圆形杂草地,在菜园里捉到的小虫子,就放生到这片杂草中,菜园的西侧是新植的葡萄,南边一整块地刚种上一位有缘人从山东菏泽送来的几十株牡丹。
四
在通往寺庙图书馆的路上,贤信说:“师父曾说,自己对建筑、文字和人有特殊的感觉。这些建筑由懂建筑的义工、法师共同商讨设计。”
在一个迷宫般神秘、有序的建筑群中穿行,你或许会相信,做事得先修持“正念”,然后会得到助力的情形。整个建筑群依山势陆续修建,却如一个天然、完整的构造,各个功能区有内部通道相连,穿过佛堂拾级而上,是讲堂、会议厅和影音室,再沿走廊南行,窗棂上光影斑驳,走不到两分钟便是图书馆。
三名义工跟着一位法师正在整理一批新近购得的图书,法师介绍,“图书编目得到了国家图书馆的支持,编目方法完全按照‘国图法’进行。”这一天,义工和法师要做的是对照选购书目和“查重”(架上已有5册以上同名同版书籍则不再上架,另行保管)。
贤信说:“师父的理想是建立最大的佛教专业图书馆,目前面向出家法师和一年以上的在家居士借阅,未来希望做成面向社会公众开放的佛教专业图书馆。”目前入库45000册,电子资料库1万张光碟,还有2万张未整理。从编目室后门下台阶,是压缩式库房,再穿过一个小庭院是开架阅览室和借阅部。
校勘组的学修室设于图书馆楼内,十余名僧人安静地做勘校和注释工作。律典注校是龙泉寺重要的学修方式,贤信介绍:“最早的佛教教育是开始译场宣教,之后发展为丛林熏传和现代的佛学院教育,律典的深入研究奠基悠久,但今人古文学养不够,综合性大学里的专家往往又因为缺少信仰根基,很多佛理难以参悟准确,需要共同来完成。僧人通过做现代的断句和词句注释修学律典,是一个重要的实际学习的过程,很重要的承担方式。”
五
一直以来,社会公众对于龙泉寺众多高学历僧人的传闻不断,2010年前后,媒体关于北大“数学奇才”柳智宇到龙泉寺作居士的报道,更是让这座清幽静寂的寺庙一度成为公众议论的焦点。诸如“成功申请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全额奖学金”的耀眼措辞,吊足了世间爱智者抑或好事者的胃口。
谈及高学历的修行人,寺庙中无论出家人还是居士,总以平和语调回应。贤信说:“媒体对龙泉寺高学历修行的人说得太多,这并不符合事实,却也没有必要去反驳这个观点,因为它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一颗平常心吧,学佛本质上是解决一个苦乐问题,苦乐问题无论是高学历、低学历的人都会遇到。”
与前来做义工的年轻女孩交谈,能够从其淡漠而难掩新奇的神色中体会出当年的这桩旧事,留在她心理上的痕迹。女孩说:“当时,一个同学听说柳智宇在龙泉寺修行的事,因为好奇就上山来看看,得知可以到寺庙里做义工,于是就上山来,如今已不太愿意下山,只在家人想我的时候回去看看。”
佛教徒以“渡己渡人”为生命追求,清末以降,修行人对丛林行修的执着,使佛理与现实社会渐渐脱节,多多少少消减了大乘佛教根植于“利生”之生命追求中的内在心力。学诚法师把佛教教育视为众生的共业,“利生”因此是龙泉寺实修中极为重要的基础。
贤信说:“众生和自我是一体的,这是一个生命宗旨,大乘佛教的内在追求是自利利他,开发智慧和慈悲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众生解脱烦恼。”
沉思片刻又说:“同样是要认识世界的苦、认识生命的本质,大乘佛教的出离心与小乘佛教相一致,大乘佛教信徒在认识了这一切之后,还需要发一种心,去感受其他人的苦,我不能就这么一个人走,而是留下来让更多人去解脱,这是大乘佛教最根本的内涵:我尽管不满意,但我不会走开,留下来是为了大家都解脱这种苦。”
采访临近结束,再次谈到高学历和有良好教育背景的出家人的生命选择问题,贤信和贤仁法师仍以平淡语气应答,贤信说:“这是一个大的生命选择——为让智慧和慈悲达到圆满的状态。我们每个人可能都有一点点智慧和慈悲的核心,但你如何去发展它,使你的内心是纯粹的智慧和慈悲,这对我来说是圆满的生命状态。总是要努力开发慈悲和智慧,至于事项能做多大,这要根据因缘来。”
贤仁则说:“修行人强调出家根本的是破‘我执’,自己稍微感到有什么担着、依凭或者说骄傲的,就是最大的烦恼,所以长期要淡化自我。”
对话
我们越发没有力量来认识这个世界
第一财经日报:我观察到寺庙里法师、居士和义工的劳动场面,他们有一定分工,有一定的时间规定,有一个组织形式,这与社会化生产很像。那么如何给修行者的劳作与社会化劳作一个意义上的区分呢?
学诚:坐禅、诵经、佐助众事,实为出家人的本业,佛陀时代即是如此。做同样一件事,所对境不同,发心不同,最终成就的功德也会不同。因为寺院的存在,本是为了一切众生的福祉,能于三宝地为众服劳,无量功德在一切众生分上集。
福能养慧,末法时代众生,根钝福薄,想要超越文字,对佛法有真实的体会,在勤恳的劳动中净除罪障、积聚资粮,是必要的基础和最大的方便。同时,在承担过程中,经历不同境界,观照自己的起心动念,调伏烦恼,如理作意,正念分明,“历事炼心”本身就是一种善巧的修行。
大乘佛法,要在普度众生,“大乘”意为大船,而为弘法利生目的所开展的种种事业,就是这样一艘大船。这艘大船以智慧为舵,以善业为桨,由僧众、居士、善男信女们的心行共同打造而成。大家在大船上各司其职,通力合作,心有序,法就有序。
正是佛法的事业,把分散在社会各处的微弱的善心善行凝聚成了一种共业;这种共业又推动着佛法的事业不断前进。就这样驶过众生杂染的共业之海,驶向涅槃的彼岸。
日报:在你看来,追求什么,能让人真正解脱烦恼?
学诚: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不同的追求却能让这短暂的一生体现出不同层次的价值。
丰子恺先生曾这样评价自己的老师弘一法师:“人生境界可分三等。一曰物质生活,此大多数也。二曰精神生活,即学者之流也,此亦不在少数。三曰灵魂生活,即宗教也,得其真谛者极少数耳。弘一法师则安步阅此三层楼台也。事母孝,待妻爱,精深艺术,精研佛法。实最完美一人也。”“吾脚力甚小,故不能随法师更上层楼,唯斤斤于小技,但可攀其栏杆作一窥视,深自惭愧云耳。”
生从何来,死又何去?宗教,是对生命的终极关怀。唯有明确了生命的宗旨,我们的一切所思、所言与所行才能有所归向、有所依托。
心有所归,则宗旨明确,慢慢淡化掉分别与计较,莫任意气壅塞于胸,观照广大因缘,在超越中启悟内在的智慧,而心得以平;心有所依,则安稳充实,渐渐涵养起包容与自省,不必向外苦苦攀缘,遵循先哲教导,去从容地实践宽广的慈悲,而心得以静。
弘一法师圆寂前在给好友夏丏尊的遗书中写道:“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也成为其一生所追求的生命境界的最好写照。
日报:你曾讲“佛法是心法,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为什么做。”但人总认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最正当、最紧要、难以卸脱的。这是因为我们对生命本质的认识存在问题,还是因为现实的胁迫实在强大?
学诚:这个世界真正的苦难,来源于其不断变化的本性。无论美好的还是丑恶的事物永远都在迁流不息,生起又变坏。佛法所言之苦,分苦苦、坏苦与行苦,其中最本质的是行苦,即“无常故苦”。
过去佛陀曾经给大家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游走旷野,为狂象所逐,恐怖无依,他看到一口井,便攀着一条树根从井口爬下去隐藏,这时上面来了一黑一白两只老鼠,不断在噬咬那条树根,井的四边有四条毒蛇伺机蜇咬此人,井的底下盘踞着一条毒龙,这个人害怕树根断裂与毒蛇毒龙的蜇咬吞噬,此时树上落下五滴蜜来落入此人口中。后来的结果大家可想而知。
这个故事讲的正是我们生存状态的真实情景:旷野喻无明长夜,狂象喻无常,井喻生死,树根喻命,黑白二鼠喻昼夜,噬咬喻念念灭,四毒蛇喻构成我们身体的地、水、火、风四种因素,毒龙喻死,五滴蜜喻财、色、名、食、睡五欲。常人总是贪着口中的小小蜜滴,而忘却了生命的真实境况。
若是从局外人的角度看,落入此人口中的具体是什么蜜、有多甜并不重要,显然,尽快醒悟过来并想方设法脱离险境才是当务之急。
日报:现在,教育问题是普遍困扰世人的问题。在你看来,我们从社会文化中习得的观念中,最大的误区是什么?
学诚:现代社会是一个日趋知识化与专业化的社会,大家都在凭借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专长,来与其他人竞争一个安身立命的岗位。在这种竞争中,考试的成绩和工作的成就被作为一种普遍的标准,使得人们慢慢把自己生命的价值感投射到外在的评判与认可上。而大家身处其中的这整个价值评判体系,不知不觉中,从手段变成了目标。
而当我们习惯于去适应外在标准的时候,往往也会习惯于去要求外在的标准。总会觉得外在环境没有给我提供完整的条件,因此事情没法办好;乃至于习惯负面地去看待环境的种种不足,而陷入一种失落和焦虑。在这样一种思维“标准化”的过程中,渐渐失去了自己的进取心与责任心。
最终,我们不断被这个世界所认识,却越发没有力量来认识这个世界。
日报:世间的麻烦看上去似乎越来越多了,不断升级的坏消息让越来越难以平静。是世界的境况变得越来越糟了,还是我们对生命本质的认识出了问题?
学诚:人类是否拥有幸福,根本上取决于人类自身,而非外物。人类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和不幸全部来自于自身的无明烦恼,无明烦恼的根源在于顽固的自我中心意识,最主要的三种表现分别是贪婪、嗔恨与愚痴。
当投机资本脱离了生产行为而唯以高额利润为追逐目标时,贪欲成为当今全球经济危机的根本症结;当人们遵循“以别人的恐惧来保证安全,通过恐吓甚至毁灭别人来保全自我”的暴力主义逻辑时,由嗔恨导致的恐怖主义让非传统安全形势愈加恶化;当人类愈加漠视地球母亲与其他生物的存在,想把自然界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依靠无所不能的科技力量加以改造时,愚痴导致了全球的生态危机。
现代文明扩充了人的力量,激发了人的才智,却遮蔽了人的心性,毫无对治无明烦恼的良方。主客二元、理性至上、功利主义既是西方文化的根本特征,也是现代文明无法克服烦恼的文化症结,更是助长贪、嗔、痴烦恼的深层因素。它们最终导致了个人中心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愈加强化了人类内心的根本我执。
如今我们的文化精神,需要的是一种面向内心的超越。在东方文化的土壤中,这种内向的心灵智慧发展得尤其充分,佛教讲“内明之学”,儒家讲“正心诚意”,道家讲“乘物以游心”,东方圣哲们的智慧结晶共同构成了“心文化”的主要内容。因其深深触及人类的本性,故具有超越时代、超越地域的不朽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