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怀疑,还有必要设计椅子吗?这个国家优秀的椅子太多了。”丹麦青年设计师卡斯帕·萨尔托(Kasper Salto),受“老主顾”、丹麦家具品牌Fritz Hansen委托,设计一款既能正襟危坐又适应各种休闲坐姿、外形百搭、符合工厂流水线量产要求、造价合理的座椅。“这么多要求,倒让我觉得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
经过无数次打磨,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承重耐力实验,萨尔托和他的搭档托马斯·西斯歌德(Thomas Sigsgaard),用皮革、钢材、木料打造了一款线条圆润、扶手靠背一应俱全,却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沙发式扶手转椅Nap。两人应对挑战的勇气,以及辛苦的付出,获得了丰硕的回报。2011年,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托管理事会为大会议厅的常设家具举行了设计竞标赛,Nap椅凭借外形、功能以及选材天然、便于清洁等多种因素轻松胜出。这张产于丹麦的Nap椅有了一个大气的名字——“联合国椅”(Council Chair)。
“联合国椅”不仅获得了联合国总部的巨额订单,亦是畅销全球的办公家具。成立联合工作室不过8年的萨尔托和托马斯,凭此作品跻身丹麦一线家具设计师行列。但用丹麦家具收藏家、日本东海大学教授织田宪嗣的话说,这并不是丹麦座椅在全球创下的第一个奇迹。
仅有4.3万平方公里、500多万人口的丹麦,究竟隐藏怎样的设计秘密?或许,正在上海黄浦江畔的兰厂举行的“脉·博”丹麦设计展上,近200把不同时期的丹麦座椅可以揭开谜底。
“黄金年代”的遗产
事实上,正如萨尔托所说,这个国家经典的椅子设计太多了。
美国历史上首场总统竞选电视辩论,尼克松和肯尼迪两人所坐的扶手椅造型洗练、工艺精湛,让看惯了新古典主义设计的美国人眼睛一亮。“扶手椅出自丹麦设计师汉斯·瓦格纳(Hans Wegner)之手。”美国权威设计杂志《室内设计》(Interior Design)随即刨根问底,并在封面上写出了结论,“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美的椅子。”
其实,扶手椅还不算瓦格纳最出名的作品。这位丹麦“椅子之父”一生设计了1000多件家具,椅子独占半壁江山。1943年,他在博物馆参观时,受到中国明代家具工艺的启发,此后与手工艺人密切合作,设计了包括中国椅(China Chair)、骨叉椅(Y Chair)等在内的一系列富有东方韵味,又具有北欧简洁、朴实风格的坐具。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是丹麦家具的黄金年代。瓦格纳的作品是其中的一个缩影。”按照托马斯的说法,群星辈出的黄金年代,为后来的丹麦设计师留下了丰富的创作遗产和精神养料。
在那个年代,思维天马行空的安恩·雅各布森(Arne Jacobsen)从自然中捕捉灵感,他的蛋椅、蝴蝶椅成为仿生设计的经典代表。与瓦格纳齐名的芬·居尔(Finn Juhl),则从印第安酋长骑马的照片中汲取养分,将马鞍变成了扶手、将羽毛头盔变成了靠背,一笔勾勒出野性十足的酋长椅。维纳·潘顿(Verner Panton)用模压泡沫塑料制造的S形座椅,今天看来仍不失前卫。而女设计师南娜·达泽尔(Nanna Ditzel)则从切身感受出发,为哺育孩子的母亲度身定制“哺乳椅”。
丹麦的设计实力令人无法小觑,就连瑞典家具制造商OPE Mobler为了挽救奄奄一息的工厂,也得从邻居那里引入外援,邀来丹麦家具设计师艾伯·科夫·拉森(Ib Kofod Larsen)为其量身打造“丹麦”系列家具。该家具厂迅速扭亏为盈。
“数量和造型并不是黄金年代最重要的标志,这些经典的丹麦设计成功之处,往往在于用最简洁的方式解决复杂问题。”托马斯分析说,在构思和工艺上,这些设计都有不为人知的复杂和曲折,设计师考虑到各种坐姿和应用,同时,与他们合作的手工艺人也会探索各种材料塑形的极致,比如延展、弯曲的程度。“明式椅的修改空间非常有限。但它的腿部有一根横档,使用者身体前倾时,会觉得碍脚。于是,瓦格纳将这根横档移到了椅腿的上部,同时简化了扶手、调整了靠背脊骨的曲线。椅子看上去体量轻盈,也富有平衡感。”托马斯说,“看似是做了简单的减法,但在整个过程中,瓦格纳绘制了大量草图,和手工艺师一起,进行了大量的身体实验和建模,才提炼出最简明的解决方案。”
手工艺是个问题
这些大师作品的影响力至今挥之不去,不只是在本土。日本明星级建筑师安藤忠雄,今年推出他生平第一款椅子“梦之椅”时就表示,作品是向汉斯·瓦格纳的骨叉椅致敬。揭下椅子的布幕,人们看到梦之椅三维木板通过精确的弯曲塑形,不由感叹:“又是一张丹麦椅。”
此言非虚。当策展人把梦之椅,同联合国椅以及之前丹麦大师作品摆在一起,看上去俨然就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大家族。“这也就是丹麦大师留给我们的难题。”托马斯坦言,一方面,黄金年代的遗产是一个设计宝库,不断滋养着他们。但同时,它又是一把“双刃剑”。那个年代的作品中包含着登峰造极的手工艺,对今人而言是难以逾越的高峰。
“黄金年代成因,一方面是丹麦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革,人们需要简洁、耐用的现代设计。另一方面,长期稳定、安逸的社会环境,成为孕育设计师的沃土。”但托马斯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的丹麦,整个社会积累了良好的手工艺基础,手工艺人才呈现井喷状态。
“即使到今天,瓦格纳和芬·居尔的构思草图仍然会吓退很多工艺师。”托马斯指出,大师通常会要求将金属、木材、皮革、玻璃同时呈现在一个作品中,而且这些材质的曲度几乎都达到了极限。要将这些作品送上流水线,就需要工艺师以手工制作各种模型。木头、金属、织物,如何将各种材质巧妙安排,按设计师的构思制造成型,手工艺人具有很大的创造空间,同时需要很长时间的摸索。
在今年的米兰家具展上,萨尔托和托马斯邀请了当地14名老手工艺人,策划了一场名为“过程”的手工艺家具模型展览。木工、玻璃吹制师在展览现场,缓慢、安静,却又无比精心地打磨家具配件,将展会现场喧闹的环境彻底屏蔽在外。“如果没有这些手工艺人,大师的构想仅仅是一幅幅画稿。而他们在作品上花的时间,可能要比设计师还多。”
如今,随着工业化浪潮多次侵袭、电脑建模的兴盛,手工艺人在丹麦逐渐成为一个冷门职业。“年轻人很少愿意去潜下心来学传统手艺。”尽管一些保护组织也在着力展开工作,但一时还无法改变当地手工艺人的数量和手艺质量都有所下滑的事实。曾经做过手工艺人的萨尔托坦言,丹麦设计现在太需要手工艺师。“我们看到的浮于表面的设计太多,由手工艺师的双手带来的深度太少。如果手工艺能再度出现在当代设计的范畴中,丹麦设计的黄金年代或许有机会在半个世纪后再度面世。”萨尔托说,从这一点来说,为安藤忠雄的梦之椅塑形的那些丹麦手工艺人很有勇气。“在很多业内人士看来,这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