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北京南城,北方昆曲剧院简陋的排练厅咿咿呀呀缠绕着一种恍如古代的生活,清初文人李渔雪藏350年的昆曲传奇《怜香伴》,近期由北京普罗之声文化和北方昆曲剧院联合推出,因有“巾生魁首”汪世瑜出任艺术总监,从昆曲的表演方面严格把关,香港导演关锦鹏便信心满满地做起了这出昆曲剧目的导演。
早在《胭脂扣》时期,关锦鹏就把梅艳芳饰演的如花与张国荣饰演的十二少的邂逅安排在一个粤剧堂会上,大概传统戏曲舞台上影影绰绰、清丽迷离的物象与曲调、幻象般的情境所影射出的人生虚实之感,令其心动。
故事的虚与实
《怜香伴》是一出关于同志之爱的传奇剧。说的是崔笺云、曹语花两位小姐,诗貌相怜,种下情根,誓做来世夫妻,历经波折,终于同嫁才郎终身相伴的故事。关锦鹏并不讳言自己的同志身份,反倒认为可以透过自身的经验来挖掘李渔对“美人相恋”的戏剧性表达。
对于李渔用轻喜感的戏剧情境,包装两个女性同志恋的故事,关锦鹏认为:“我自己不会理解它纯然是个天真、浪漫的东西。很多人会说,‘女同’之间更多是精神上的,但是人是有欲望的,不会为一个纯然精神上的东西去动那么多脑筋,费劲周折、想尽办法,不能纯然用精神的东西来理解这两个女人”,“我愿意相信人物有她的多面性,这个多面性只是在这个剧本里,或者中国人的文化中被默许了——可以一目了然,但是我们不把这个事放在桌面上,不让它血淋淋,只要各人心知肚明。这个关系中,包含各方面人物对自己处境的承担。”
在关锦鹏看来,李渔、汤显祖很厉害的地方是他们对感情、对不同的事情、多元化的事物很包容,“在朝廷里做官不得意的人,回到家里写戏文来抒情,以情说理。他们说前朝,不是说当下,说梦的,不是说现实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戏谑性的反讽。与他们笔下角色的反讽相重叠——在封建意识里,两个相爱的人可以通过共侍一夫在一起。各人在找这个生存空间中微妙的平衡。”
状态对了,怎么演都对
第一财经日报:这是你第一次做戏曲的导演?
关锦鹏:不是第一次接触舞台,1997年香港的“进念·二十面体”组织了“中国旅程”的演出,内地、港、台每地一个导演,每人排20分钟。2008年,排余秋雨的《长河》音乐剧,有一些黄梅戏的元素。正规地做传统戏曲这是第一堂。
日报:电影《胭脂扣》里,梅艳芳和张国荣所饰演的角色在一个粤曲堂会上邂逅。这些对于传统戏曲的文化记忆来自哪里?
关锦鹏:如果有胎教的话,我想我在娘胎里就接触戏曲了。我妈妈是戏迷,怀着我的时候经常去看戏,我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我没有兄姐需要照顾,所以有很多时间看戏,她喜欢声色光影的舞台,看粤剧、广东大戏,我小时候她领着我去看,上学时常常零用都不舍得花,存起来看戏、看电影用。
日报:《怜香伴》建组第一天,你问该剧动作指导马佩玲:“女性之间,什么样的肢体上的触碰,会让人动心?”找到一个合理的动作,对你开始这个戏的创作如此重要?
关锦鹏:我自己是同志身份,我对于亲密关系有我自己的一个理解,但是按我自己理解的、习惯的行为模式的话,搞不好是很现代感的,放到舞台上可能是很奇怪的。一个亲密的动作如何放在戏曲舞台上?我必须问专家——戏曲肢体的呈现方式跟我们自然的呈现方式有什么区别?
日报:你很强调演员的状态,你讲“对有些演员来说,只要找对状态,怎么演都是对的”。但戏曲的表演是程式化的、口传身授,学生学戏可能只在意学好动作就好了,你那么强调“状态”,对戏曲演员会有何助益?
关锦鹏:我刚开始跟他们排练的时候,汪世瑜老师帮他们做唱念做打的排练。汪老师也非常重视演员对于角色的了解,越透彻越好,他自己演戏有很深的体验,哪怕是示范一个简单的动作,情感也非常饱满。
排戏的时候,我们会问演员:你干吗会做这个动作呢?你行为的合理性在哪儿?你可以念,可为什么要唱呢?开始排练的时候我都会问:告诉我你现在想什么,刚开始,她们张大嘴巴,并不知道。
感情这回事,自古至今都有一些感官上的东西,喜欢一个人、喜欢某种味道,可能在肢体上有所反应,按戏曲的方式来,有水袖啊有圆场啊,这些是现代人陌生的,但感情的基础是相通的,你做这个动作的潜台词是什么?现在,即使是影视作品的演员,问到他们潜台词,也不一定琢磨得很清楚。
而戏曲的表演,更突显出如果里面装载不够的时候,唱念做打都虚假。它是当众一次性完成的,演员没有什么可以借助,只能靠自己完全在状态里。
日报:张曼玉谈《阮玲玉》时讲到,梁家辉扮演的角色离开的时候,你告诉她——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哭。她就忍着,体验到一种表演的张力。刚才跟《怜香伴》的演员聊天,他们也谈到你所强调的表演上的克制,比如“惊遇”一出。
关锦鹏:我常常提醒演员看剧本,不要只看本子上写的“多久没见,重逢的喜悦”,单一这几个字。你想想真实的生活体验,很多年不见的朋友,没有通讯没有电话,生死都不一定知道,一见面“哗”——非常的高兴,可能吗?
故事可以很简单,但人物不能简单。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凭着“重逢的喜悦”挤出喜悦的表情出来,有时候也未见得是喜悦。
日报:拍电影,你好像很喜欢玩镜子,那些影像中的镜子似乎把人生的虚实玩透了,舞台上的“虚实”又会如何表现?
关锦鹏:这个剧本已经具备了虚实的东西。比如拜堂,两个女子拜堂,这个是假定的,但它又有真的感情在里面。对我来讲,音乐很热闹,欢天喜地的,可能我是同志身份,我想:能像她们那样多幸福啊。可是马上又告诉我——这是假的。
舞台也好电影也好,有时对号,有时抽离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