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尼达斯·卡瓦科斯(Leonidas Kavakos)个头很高,出现在媒体面前时穿着白色粗棒针编织的毛衣外套,一头长长的深色头发,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讲话带着少许希腊口音,并且滔滔不绝——如果没有人打断,他简直可以不停歇地自顾自讲下去。重要的是,内容不是关于他的音乐,而总喜欢扯到关乎社会、哲理、人生这样的话题。
他的气质与其说是艺术家,倒不如说是大学老师来得更准确。
在此之前,卡瓦科斯是当今世界顶尖小提琴家中唯一没有到访中国内地演出的人。昨晚在森海塞尔上海音乐厅,他和钢琴家恩里科·佩斯演奏了三首经典的贝多芬:《第一奏鸣曲》、《第五“春天”奏鸣曲》和《第九“克鲁采”奏鸣曲》。在现场,小提琴在他手中似乎成为肢体的一部分,金色的音质如同发自内心,每一个乐句都被内化成了他自己想要表达的语言。
而另外,他与王羽佳合作录制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奏鸣曲》唱片,也将由Decca于2014年3月31日全球发行。
勃拉姆斯和贝多芬对他而言都是亲密的伙伴、膜拜的偶像。“不论贝多芬染指什么,都会把那样东西往前推进一步,”卡瓦科斯说。“即便在他的十部小提琴奏鸣曲当中都能清楚地看到小提琴的角色在不断演变。第一首是这样,第四首是这样——到了最后,已经超越了之前。比如在《第五“春天”奏鸣曲》里,小提琴甚至比钢琴抢先一步奏出了乐段。这就是个巨大的进步,那个时候没人会这样做。”
“假如你拉的是你自己创作的音乐,那绝对没问题;可你毕竟要拉的是一首来自贝多芬的曲子,所以你应该尊重原作者对曲目框架的意图。”在他看来,作为音乐家或演奏者,最重要的是要把作曲家们放到整个历史框架之中去理解。因为这样才可以知道他们对后世的影响,对前人的继承——以及他们自己所作出的创举。
同样他极其厌恶商业运作的古典“跨界”演出。那些艺术家们一知半解地把各种各样纯粹的元素摘抄过来,混在一起,如同整人用的鸡尾酒一样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对最基本道理的坚持,很大程度源自他的成长环境。1967年,卡瓦科斯出生于希腊首都雅典的一个音乐家庭,祖父是个民谣歌手,父亲先是在民谣乐团里学会了演奏民谣小提琴,然后进入正规院校改为演奏古典小提琴。卡瓦科斯人生第一把小提琴是家人送的圣诞礼物——随之而来整整一年都没人正经地教他,只由着他自由玩耍,不管是拉、拍、敲都行。小卡瓦科斯自此就对小提琴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在他十二岁那年,卡瓦科斯被选入由指挥大师阿巴多组建的欧洲共同体青年管弦乐团,成为了乐团里最年轻的一名演奏员。之后又陆续获得包括西贝柳斯小提琴比赛的冠军、帕格尼尼小提琴比赛以及纽约瑙伯格国际比赛的金奖等多个重量级奖项。而如今47岁的他,正处于音乐家的巅峰时期。
但如同很多了不起的艺术家一样,他对自己的才华有着极其清醒的认识。他用“被祝福的诅咒(a blessed curse)”来形容自己的音乐生涯:“一方面我很幸运可以演奏音乐,有能力靠音乐来生活;但同时我却又很不幸,因为需要不停地对自己进行重新审视以及自我怀疑。”
跨界是一种错误的方法
第一财经日报:你的音乐老师以及家人在当初是否就发现了你的才华,并加以鼓励?你认为在音乐生涯当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卡瓦科斯:老师从来没有对我表达出任何过高的期望,包括我的父母。我第一次登台演出还是自己提出来的:觉得每天练习技巧什么的都已经掌握,也许可以试试看参加演奏会表演给大家看——老师这才明白:哦,你想参加音乐会,那好啊,我帮你问问看。
脚踏实地太重要了。我看了太多很小就参加各种音乐会的年轻人,十几年之后就沉沦下去。因为艺术并不是运动,它需要深深地扎根在生活经验之中。那些伟 大作曲家如勃拉姆斯、贝多芬、莫扎特、巴赫,他们的人生中简直充满了难题。贝多芬的手稿看起来几乎是一团糟,他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的天赋作斗争,即便是像 他这样的人!快速学习,快速开演奏会,快速走向职业音乐家之路——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日报:如果请你来为学生教课,你会给予怎样的建议?
卡瓦科斯:建议说起来很容易,但其实不太负责任。不是说做蛋糕,假如你喜欢某种口味就可以一直按照食谱做出同样口味的蛋糕。这也是为什么我虽然很喜欢教课,但不常教。因为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让他们领悟音乐的方式是各不相同的。
当我小时候在希腊学琴时,老师从来不教我应该怎样演奏——随便用怎样的指法或姿势,只要出来的声音好听,就绝对不会干涉;而如果不好听,那么就会针 对这一个人的特点来进行调整。希腊有不少小提琴家是直接把琴放在肩膀上演奏的——因为假如脖子很长,就非得耸起肩膀去用力夹住琴,那可能拉不过16岁就会 废掉了。
日报:你怎么看待古典乐界与其他乐种诸如爵士、流行之间的跨界活动?
卡瓦科斯:对我而言,跨界是一种犯罪。这是人们为了迅速成名而使用的疯狂手段,用错误的方法吸引观众。跨界的人需要对两个领域都非常之精通,但这样的人极其罕见——而且通常都不为人所知。艺术连接着文化,但是艺术不需要扮小丑去吸引大家。
而即便如此,对于古典乐来说也于事无补。在欧洲和美国,(古典乐的)问题很严重。不在于音乐本身不够好、不够有趣,而在于教育的基础。人们从小不再 接受那种重视传统文化的教育。假如走得离传统文化太远,那么你就不再是你了。跨界就好像是把树木从土地里拔出来一半,展示给你看,但殊不知它就要死了。
日报:你对希腊民歌做了许多研究,它与古典乐之间的联系是怎样的?
卡瓦科斯:民间歌曲从中世纪开始就影响了所有的音乐家。最基本的影响之一是节奏,特别是用于舞蹈庆贺的民歌;另外一个是即兴演奏。人们在表演民间歌 曲的时候又唱又跳,中间总是会有一个时刻,乐队中某一位乐手就会开始自己的即兴演奏:也就是古典音乐中的“华彩”。莫扎特之前,乐谱里是没有华彩乐段的, 都是靠演奏者自己即兴发挥。
还有一点我觉得很有趣。许多民歌艺术家,比如我祖父,是不识谱的,他们光靠耳朵去学习。这对于听力和脑力都是非常好的练习。
有两种乐器声音接近人声:单簧管和小提琴。希腊不同地区会用它们作为各自的主角,刻意地去模糊音符之间的边界,制造出像是人声一样的滑音。
就好比蛇,它在某些地方是智慧的象征,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蛇在地面滑行的时候,不会放过任何一寸的土地——如果是像人类一样大步便跨过去,那么中间万一有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就错过了。民歌里面这种对音乐的处理方法就有些类似蛇的滑行:不放过两个音符之间的任何声调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