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洹现身的时候气势显得比想象中弱。他戴着棒球帽,一身丝质灰色衣衫,客气而略带拘谨地配合着媒体访问。这些细节让人很难相信眼前这位就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北京东村那个狂暴而激烈的行为艺术家。
1994年,临近30岁的张洹从老家河南来到北京,和荣荣、左小祖咒、马六明等一群“挣扎在贫困线上”的艺术青年们住在东村,各自找寻最极端、最实验的艺术方式。他在这一年里用两件作品博得了知名度,一件是“12?”,即赤裸身体涂满鱼腥液和蜂蜜在一所公厕里静坐,让苍蝇蚊虫铺满周身;另一件是“65kg”,即被铁链捆绑着吊在房梁之上,忍受自身重量带来的压力。
用如此野蛮原始的方法探究人类生命的意义,于是这个母题也伴随着张洹一直到今天。然而名气与声望带来的注定是更多的质疑,对他的批评主要集中在近年的“工厂化创作”和“香灰画”故弄玄虚。在这个习惯了“不考虑那么多,否则就没法工作”模式的艺术家眼中,可能这些也都并不能构成真正的阻碍。
近日,张洹在上海被法国政府授予“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授勋仪式之前,他接受了《第一财经日报》的专访。
灵与肉
张洹对于身体表现力的执着一直持续到了1998年去纽约。从那时起,他引发了西方艺术界的关注,也建立了与西方人沟通的渠道——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美术馆请他去做现场表演,人们看他二十分钟的行为演出,舆论余波可以发散数周甚至更久。
他曾经用生牛肉做成身体各个部分肌肉的样子绑在身上,光天化日之下走在街头。作品取名为“我的纽约”,灵感源自身边各种人对健身练肌肉的狂热,表现了人类所天生具有的动物性,以及过度消耗之后的机械性。“身体既是一种身份,又是一种语言。”他曾经这样解释过自己的行为艺术。
而身处海外,对张洹来说反而更容易看清故乡和自己。他的“家谱”被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收藏,并和其他部分馆藏一起于2013年来上海展出过——创作时,张洹请来三位书法家,从一天早上开始用毛笔在他自己的头脸部书写家谱文本,墨迹不断叠加,直到落日时分,艺术家的整个头部呈现乌黑一团,只剩眼白异常明亮。此举同时强调了人与家族、与自然晨昏之间的关系,也让传统书法所代表的“中国”与最终形成的那个“谁也不是”的个体形成了巧妙的对比。
在美国待了八年之后,张洹回到中国。这一次他定居上海。
张洹在上海的工作室远离市区,基本上是个厂房的规模,有100多名员工每天按照艺术家的灵感创作打造各种各样的作品,比如大型铜制的佛像、用香灰画出来的画、不锈钢做的大熊猫、被填充成巨大人形的牛马皮毛。甚至他们还会抽空去导演一出亨德尔的歌剧——张洹的手法如此之丰富、产量如此之高,对新鲜创作的胃口也大得惊人。
“我不像某些西方艺术家,终生都喜欢停留在某一种风格里不断打磨,”张洹说,“我是一个非常喜欢生活、自然(的人),个性中就是这样,没有变化就活不了。易经里讲,万事万物只有变才是不变的规律,一切事情都与时间有关。时间点到了以后就都发生了。”
变中变
他最近的转变可能是至今为止最大的一次:那个身披生肉的人开始画油画了。这一系列名为“罂粟花田”的新作在去年年底于纽约佩斯画廊首次展出,人们纷纷讶异于这个行为艺术家竟然回到了最为传统的创作手法上。
画布表面是成千上万只效仿某种西藏宗教面具而绘出的骷髅面孔,每一张脸都有着空洞的黑眼睛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退远一段看,整个画面会糊成一片——这里是白色、粉色和蓝色,那边是黑色、红色和金色。再凑近了看,又可以辨认出一个个的面孔,不断的缩进就仿佛是从外太空看人类生活的地球。“这些作品表达了人们今生前世的各种幻象,关于幸福、恐惧、孤独。”张洹说。
“西藏仪式点燃的幻象火焰”,艺术家很喜欢这句来自《纽约时报》的评论。而在熟悉他并着迷于他身上浓厚东方特质的西方媒体人眼中,这组新作也是张洹“2005年重返中国之后的一次全新启程”。
这里面有多重含义。首先是城市的变化,其次是工作厂房的设立,最后还有表达方式的变化。从那之后,张洹就再也没有进行过行为艺术的创作,换而转向了大型装置、雕塑作品。牛皮与香灰,基本上代表了近几年来从他那个庞大工作团队中生产出来的主要作品。
“六七年前我去清真牛羊肉厂考察的时候,看到那么多牛羊从河南、安徽运过来,都待在一个大厂房里。另一边是屠宰车间,中间是个桥,每天就有上百头的牛走过去。桥很窄,只能容一头牛走,一旦排上队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他说,“这让我想到了童年生活,跟这些动物有很深的记忆。我从记忆当中想到生命、动物和人性相通的地方,因为从牛身上看到跟人有关系的精神世界。”
而至于香灰,当然主要是指他的信仰。
小时候常常看奶奶去庙里烧香拜佛,但直到八年前,很自然地遇到了引他入门的师傅——于是张洹就开始信佛。“以前大我太强,现在会把自己放在人群中去,是其中一分子。”他说,“每天去办公室点香敬佛的时候,许愿是希望这个世界、宇宙是没有灾难的,地球也是无难无灾,然后才是中国、我的家人。”
而这对艺术创作的影响也十分明显。从2006年往后,张洹做了许多与佛像相关的大型雕塑,佛手、佛指、佛脚等等,在近日开幕的余德耀美术馆开馆展中就有一座醒目的铜制佛像。另外,在他指导下工匠们用香灰创作出来的各种画作也跟这些佛像一样,在受到市场追捧的同时,也仿佛失去了从前在北京东村的锐利和生猛。
张洹对抗的东西变了吗?他摇摇头,同时示意采访时间已到。“从我出生到去世,我的前生来世都没有变化,遗传基因是不变的。我关注的所有都是定数,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形式、时间、地点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