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孟加拉国央行行长拉赫曼

孟加拉国——恐怕大部分中国读者都对这样一个南亚国家知之甚少，但如果稍稍留意一些国际平价时装的标签，你很快就会发现“孟加拉国制造”。在这样一个三分之二人口为农民的国家，出口收入的四分之三都来自服装业。

孟加拉国中央银行行长拉赫曼（Atiur Rahman），作为该国著名的发展经济学家，以多部孟加拉语和英语的经济学问题著作而闻名国内外。同时，拉赫曼也是减贫领域的专家，一直以来他都亲自参与第一手的贫困研究，寻找解决贫困问题的各种方法。

值得一提的是拉赫曼的个人经历：出身贫寒的他，曾一度因为贫穷而辍学。但决心坚定、意志坚强的他凭借自学和奖学金等方式，一步一步进修最终取得了经济学硕士学位。此后还申请到了奖学金赴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取得了博士学位。如今，他仍然以央行行长的身份，制定着各项更有利于农村贫困人口的福利政策。

在韩国大田举办的IMF亚洲峰会期间，拉赫曼接受了《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的专访，与我们分享了他在央行政策制定以及应对本次金融危机的经验和看法。

生产性信贷优先

注重金融“包容度”

第一财经日报：中央银行在决定哪些经济部门能享受信贷发放上扮演着重要角色。你曾经表示，你把“提高农村贫困人群的福利”作为首要任务，而你在担任央行行长时也践行了这一承诺——现在更多的贷款已经发放到了农业部门，商业银行放贷方向也被引导至这些优先部门。但与此同时，消费者信贷等却被认为是“非生产性部门”，受到央行抑制。你认为当前孟加拉国经济的优先发展部门是哪些？

拉赫曼：所有生产性的经济活动都是孟加拉国的优先发展经济领域，通过增强本国经济体的供给能力来满足与日俱增的国内外需求。

作为中央银行，特别是孟加拉国银行的领导者，我有一个原则，就是提高普通人的品质生活。但是从国家利益来看，我们也需要成为世界一流的中央银行。稳定物价是中央银行的首要工作，但同时也需要采取一些其他政策。因此，我特别关注到金融“包容度”（Inclusion）：我希望孟加拉国的每一个公民都可以享受到金融服务的好处——每个人都应该拥有银行账户，至少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获得银行账户的权利。除非我们让普通人民生活得更好，否则国内需求就不会提高。而国内需求提高，我们才能不继续依赖西方国家的需求。

作为一个政府官员，首要的目的是增加金融“包容度”，目前这项工作进展良好。我们有农业补助和农业贷款，人们可以从中得到相应资金。我们也要求所有银行都提供农业贷款。作为一个中央银行，孟加拉国是金融“包容度”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日报：为什么很多其他亚洲国家通过刺激国内消费来发展经济的时候，孟加拉国却抑制消费贷款？

拉赫曼：像一些发达国家或者亚洲的主要经济体那样，他们的产品已经完全能够满足自己的需求，所以当他们需要增长时可以通过鼓励更多的个人消费。因此，对于那些产能已经严重超过当前需求的经济体而言，促进消费者信贷也许是一种优先考虑。

但孟加拉国还没有达到这个阶段，我们的生产力还不够，我们需要生产更多的产品和服务来满足国内需求。过早地推动消费者信贷仅仅只会推高通货膨胀，导致需求的压力超过相应的供给能力。所以在目前阶段，我并不希望过多鼓励个人消费。否则一旦面临通胀压力，央行又不得不紧缩货币政策。因此，更多发放生产性贷款而不是鼓励个人消费贷款，是我们目前采取的首要措施。

日报：通货膨胀已经成为多数亚洲经济体最关心的问题。最近，孟加拉国也提高了准备金率。那么孟加拉国与邻国相比处于怎样的状况？中央银行是否会在不久的将来采取进一步措施？

拉赫曼：孟加拉国和其他国家一样也非常关心通货膨胀问题，但仅仅从消费者物价指数反映出的通货膨胀来看，我国的通胀水平与南亚国家相比仍然处在一个较好的状态。我们也没有把过多重心集中在鼓励个人消费上，人们持有的信用卡数量并不多。我也一直鼓励大家从实业中赚钱，这有助于我们以实际产品和服务产出来对抗通货膨胀。

2010年5月，我国通过提高储备金率这一预防性措施来抵御潜在的通货膨胀压力。有必要的话，我们会采取进一步措施将通胀控制在温和的个位数水平。

日报：尽管最近几十年亚洲在减贫方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然而全球很大一部分贫困人口仍然生活在亚洲。不仅如此，本次金融危机也拖累了减贫进程。据世界银行估计，受本次危机影响，2010年亚洲大约会新增1400万贫困人口。作为减贫领域的专家，你对亚洲消除贫困蔓延有何建议？

拉赫曼：充分追求“包容度”的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为欠发达地区的人民提供过去无法得到的社会流动机会，将是快速消除贫困的未来之路。为实现该目标，有必要增加针对贫困人口的教育、医疗等社会支出，并改善他们参与经济活动的质量。此外，必须要深化所有人口阶层和所有经济生产部门的金融包容度，为贫困群体收益性的就业或创业拓宽机遇。政府的政策和项目，以及孟加拉国中央银行都在这些方面有着特别关注。

日报：你曾对孟加拉国在不久的将来转变为中等收入国家表示乐观。这一预测基于什么？

拉赫曼：目前中等收入国家的临界值是国民总收入（GNI）达到人均976美元。除了国内经济增长，本国公民去国外工作带来的收入迅速增长，都使得孟加拉国人均GNI在截至2009财年的四年中增长了约46%，在 2009年6月底时达到了676美元。此后仍然维持增长势头，截至2010年6月底预计增至750美元。以这个增长速度，至少从经济角度看，孟加拉国应该很快就能达到GNI人均976美元的临界值从而迈入中等收入国家的行列。当然，与此同时我们也会更加努力提高全体人民的生活质量，从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中等收入国家。

全球金融危机与孟加拉国银行体系

第一财经日报：你作为在银行业的政策制定者，一定对此次全球金融危机有着独特的见解。那么你认为造成当前危机的最根本导因是什么？

拉赫曼：西方经济体长期过于宽松的宏观经济政策造成的流动性过剩，以及超低利率造成全球金融机构和全球市场对高风险、高收益资产的蜂拥追逐，大量风险不断累积，而资产价格泡沫不断膨胀——这些都导致了世界经济严重失衡。

发达国家在金融流动性资产急速扩增的同时却并没有促进实体经济发展。他们发明了很多金融创新产品，实际上却在鼓励人们冒险。泡沫就这样产生在每个地方，本次全球金融危机就是在这些泡沫突然瓦解时全面爆发。

日报：哪些因素帮助孟加拉国成功地在这次全球金融危机中幸免于难？

拉赫曼：首要因素是，孟加拉国有非常审慎的宏观政策，绝不让资金供应量超出实体经济需要的数量，即使超出，也会及时纠正。其次，我们非常注重农业、纺织业、出口以及内需。内需非常重要，但是内需和出口并不矛盾。在本次金融危机中，孟加拉国的出口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因为主要出口的是低档产品，成本低廉，因此具备价格竞争力。同时，由于中国等经济体改变了出口结构，也使得孟加拉国的出口空间更大了——这是一种共赢的局面。

对孟加拉国经济外在风险的限制和监管以及对银行和金融机构相对简单的资产组合集中加强基础风险的管理，密切关注相关资产质量，这些因素都保护了孟加拉国的金融体系免遭全球金融危机中有毒资产扩散的风险。

日报：你如何评价孟加拉国银行系统？

拉赫曼：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IMF）金融部门评估规划（Financial Sector Assessment Program，FSAP）的一个项目组曾在2009年对孟加拉国的金融部门进行了一项评估和压力测试。该项目组公布的结果显示，孟加拉国的银行体系处在健康状态，并没有明显的或需要立刻引起注意的脆弱性风险。由于大量国外工作人员流入的汇款维持强劲增长，即使在经济危机最严重的时候——全球主要经济体的市场都受到严重流动性短缺影响的时候，孟加拉国的银行体系也拥有充足的流动性。

日报：你认为像“抵押债权凭证”（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s，CDO）和“信用违约掉期” （Credit Default Swap，CDS）这样的“创新金融产品”的功能和本质是什么？你如何看待这些金融衍生工具的未来前景？

拉赫曼：孟加拉国本土金融市场并不存在CDO和CDS，孟加拉国银行和金融机构的海外资产也不持有这些产品。然而“创新金融产品”或许在适当的背景下确实有作用，但必须受到适当的风险评估、足够的监管规范和监督。

这些金融创新产品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人们错误地运用了它们，特别是监管存在的问题。这些产品中的一部分在今后仍然会用到，因为即使在一个发展中国家，你都无法想象经营银行如何能够没有证券化产品和信用工具，比如债券等。但是我们在使用这些产品时须非常谨慎，要有非常严格的监管制度，并提前对它们进行风险评估。如果能提前做好这些，那我们仍然能够受益于这些创新产品，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审慎的态度上。

日报：在全球正进行金融监管改革的背景下，中国正在不断进行金融自由化，你对此有何建议？

拉赫曼：随着中国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迅速提高，中国金融体系的监管当局也将成为全球金融监管改革中的主要参与者。因此，我预计中国金融体系的发展将与正在进行的金融监管改革的最优标准和谐一致。

全球金融架构与金融安全网

日报：你如何看待今后的全球金融架构和世界货币体系？IMF是否会成为全球中央银行？SDR（特别提款权）最终是否有可能成为超主权货币？

拉赫曼：我们可以构想一个没有不平衡、根据全球实际产出增速以SDR作为全球流动性的全新世界货币秩序。在这样一个由重组后的IMF作为全球最高级货币机构的结构下，各国和各区域成员的货币将不得不由SDR全部重新分配，IMF将根据全球实际产出的增长趋势进行相应的扩张或紧缩。但在重大的全球冲击事件发生时，IMF也要做出抗周期的政策反应以维持市场稳定。如果全球流动性增长基于全球实际的产出增长，单个成员国经济体暂时的不平衡也可以通过向其他成员国未用完的SDR盈余借款来进行补充，从而维持整体平衡。

日报：相比全球金融安全网，我们是否更需要一个区域性的金融安全网？我们是否需要建立新的亚洲货币或者人民币能扮演这个角色？

拉赫曼：区域和全球的金融安全网通常可以互相补充，因此推进区域性金融安全网是有作用的。金融安全网还在讨论阶段，并没有开始设计或实际行动。IMF表示，他们筹集了180亿美元资金。但只有一小部分国家比如蒙古会得到帮助，像孟加拉国这样的国家并不会立即得到支持。但是孟加拉国的基础设施建设、人力资源等这些领域或许可以得到资助，我也会努力去争取。

主要亚洲经济体的领导人也还需要表达让他们的货币承担全球储备货币角色的意愿和渴望，无论是现在还是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期待这一发展。

日报：展望未来，你如何看待亚洲在全球经济增长中扮演的角色？亚洲面临的主要挑战有哪些？

拉赫曼：亚洲通过在出口拉动增长方面的带头作用促进了竞争性效率，这方面做得很好。现在要做的是，通过加快区域内实体经济投资和消除贫困，来促进内部需求，这方面亚洲要担当起一样的带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