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公务员“左顾右盼”

岁末年初，本应忙于各种回顾总结与展望规划的节奏，但Kevin却为办公室里的非战斗性大减员而挠头不已。

Kevin是上海某个基层检察院的正处级干部，他所在的办公室主要处理院里的一些行政事务，比如一些上传下达的工作，比如一些文件的归档整理，比如一些重要会议的安排等等。看上去都是相当琐碎的事情，但都必须安排专人盯守，否则就很容易发生要开会了找不到电话会议系统、领导到齐了有些参会人员还不知道在哪里之类的状况。

按照编制规定，Kevin负责的办公室里包括他一共有五个人。往年，都是有人削尖脑袋想挤进Kevin的办公室，但去年发生了咄咄怪事，不但没人进来，还接连有两个人提出辞职。“先是10月份的时候，一个工作了三年多的小姑娘提出辞职，回家自己去开烘焙作坊了。然后前两天，一个表现一直非常不错的小伙子，也跟我递交了辞职报告，说要跟朋友合伙开律师事务所去了。”Kevin感慨于公务员的吸引力正在明显下降，“我工作七八个年头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以前都是只进不出，今年变成只出不进了。”

1993年中国出台《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被称为“中国第一考”的公务员考试迅速升温，《中国经济周刊》的统计显示，从1994年报名4400人、招录462人，到2014年报名152万、计划招录近2万人，短短20年，职位招考规模增长了近50倍，报名人数增长超过300倍。2014年国考，平均每个岗位有77人竞争。

但这只是全国的情况，具体到上海，事情正在起变化。上海市公务员局的统计数据显示，2013年度上海公务员考试的实际报名人数为6万多人，2014年下降为5万多人，至2015年，实际报名人数不足4万人——连续两年，上海公务员考试的招录人数和报名人数都明显下降。

国考竞争过于激烈，一些考生奋战多年之后失去耐心；国家加大监管力度，公务员待遇没有想象中丰厚；上海的自贸区和迪士尼等提供了另外的工作机会等，被业内人士认为是导致上海公务员招录职位、报考人数连续“双降”的主要原因。但在Kevin看来，唯一的原因就是基层公务员待遇低、不自由、没前途。“国考的竞争一直很激烈，之前大家考上公务员就像范进中举一样，也没见报名人数减少。上海的各种工作机会一直不缺，报考公务员的人数也一直在增加。所以，这些原因都是假象。”

不断有贵人相助的Kevin，升到正处级也不过是去年的事情，“老处长到了退休年龄，终于让我这个工作了六七年的媳妇熬成婆。”升级之后，Kevin平摊全年季度奖，每个月的税后收入为一万元人民币左右，这份貌似不错的收入里涵盖了他逢年过节的值班、重要会议前后的应酬、周末不定期的出差、个人离开上海必须预先完成的登记……“我老婆让我干脆住办公室算了，因为一年到头没几天是在家里过的。最让我愧疚的，是无法陪伴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她做作业的时候我在加班，她已经睡着了我才回家，她起来上学的时候我又已经出门了，周末或者假期的时候，别的家长都能陪着孩子到周边转转，我要么去外地开会要么早就用光了一年离开上海三次的指标。唉，图个什么呢？”Kevin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处级公务员尚且如此，那些基层公务员的情况可以想见。“那些没有什么官场背景又出身贫寒的年轻公务员，别说生活小康，能解决温饱问题就已经很好了。” Kevin举例说，那个10月份辞职的小姑娘，每个月的收入加上各种补贴，满打满算五六千元人民币，要不是她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这点钱光租房吃饭都不够，至于买衣服买化妆品，就只好节衣缩食了。“大家口口声声公务员的福利好，但到底怎么样，用一句俗话说，‘如牛饮水，冷暖自知’。”Kevin说，国家行政改革，住房实行公积金，医疗实行全民医保，养老早晚也要社会化，现在随着中央接连发布“八项规定”、“六项禁令”，那些有点油水的部门都收敛了许多，更何况那些没有什么油水的清水衙门。“至于灰色收入，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至少诬陷了80%的基层公务员，他们都是没有什么权力的行政人员，谁会给他们灰色收入呢？”

职场上的辞职跳槽高峰，一般发生在春天，因为很多公司都是在春节之前才发放丰厚的年终奖。领好过年红包的公司人，安安心心过好春节才有心情谋划职场未来。但公务员的辞职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时间节点，Kevin的两个同事都选在去年年底离开，“很明显啊，公务员没有什么年终奖的概念，撑死了也就是多发一个月的工资。在三四千块钱的工资，和时不我待的商机面前，你选择哪个？”

收入无法保证日常开销，晋级前景又如此遥遥无期，基层公务员人心思动。在上海某基层公安局担任办公室机要秘书的Thompson已经决定，准备参加明年的博士生入学考试。在上海某基层民政局工作的Sunny，则打算考个教师资格证，捡起她本科时候的师范专业，争取去中学当老师。“我工作了四年，往上一看，我们的办公室主任比我还小一岁；往下一看，90后正接踵而至。升职加薪，没有一样是有盼头的，还不如读个博士以后去学校呆着。”这是Thompson的理由，也是Sunny的理由。“我们主任今年升上去了，我以为怎么着也会轮到我的，结果搞到最后啪嗒空降过来一个，横竖都轮不到我了，我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Sunny说。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挤到体制内的人开始逃离，对体制外观望者的吸引力逐渐消失，上海公务员招录职位、报考人数的连续“双降”，也许只是一个开始。中国的公务员职位是否如同国外的公务员职位那样，就此回归其乏人问津的冷门角色，尚需时间的检验，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改革开放之初大批公职人员辞职经商是嗅觉敏锐的弄潮儿的主动选择，那么国家行政改革即将引发的公务员辞职转岗就是无权无势的基层公务员的无奈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