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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中国”的形成,关键是“两次大一统”

第一财经 2016-06-13 09:14:00

责编:沈晴

李零在新书中将中国最初的轮廓、“两次大一统”、孔子的“周公之梦”等全部落实到了一山一水、一座庙宇、一堵城墙之间。

过去十年,李零在“行走”中记录他对当地历史、地理与文物的看法 摄影/詹那达

今年4月20日晚间,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公布了一则信息:北京大学教授李零成为该院新一届外籍院士。但简短回复了媒体几封邮件之后,他便与友人一同飞往山西考察,把喧嚣留在了北京。

过去的10年中,“行走”在考古、古文献及古文字学家李零的“心愿单”中的排位大大提升。他寻访了中国上古以来重要的战场、城址、祭祀遗迹,到访岳镇海渎、山水形胜;走完了孔子、秦始皇与汉武帝走过的路。太行山与山西武乡县也成为他行走的重点。

他用格外滋润的笔调写下了他对当地历史、地理与文物的看法。友人笑称他这是“老家中心主义,比国家中心主义还要可怕。”李零却笑着对第一财经说:“山西确实重要,中国的晋南和豫西,确实是中心里的中心啊。”苏东坡曾言:“上党从来天下脊”,地处太原与洛阳之间的这片区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行走过程中,李零将中国最初的轮廓、“两次大一统”、孔子的“周公之梦”等全部落实到了一山一水、一座庙宇、一堵城墙之间。这构成了今年6月出版的《我们的中国》。“‘中国’是一个历史过程,是不断变化的,但又确实真实存在,不是虚构的。”他告诉第一财经。在新书首发式的讲座中,他对“历史过程”的具体含义做了讲述:考古学家对早期中国的形成已有许多争鸣,不同的学者依据各自的研究和发现,有二里岗“中国”、二里头“中国”、龙山“中国”、庙底沟“中国”之说,问题越追越远,背景的背后还有背景,似乎难有定论。李零认为,“中国”概念的形成,关键是“两次大一统”,第一次是西周封建,夏商周三分归一统;第二次是春秋战国纷争之后的秦汉大一统。

“我们应该注意中国是一个文明漩涡。漩涡这个东西是既有辐射也有辐辏,有些国族会被吸进来,有些国族会被甩出去。所以周边很多东西纷纷进入原来中心的地区,与中国融为一体,雪球越滚越大,造成我们说的大一统。”李零说,看谭其骧编《中国历史地图集》每集都不一样,因为周边的少数民族不断“入侵”中原,最后把版图变得越来越大。”

所以《我们的中国》共分四册:第一册“茫茫禹迹”,讲述中国大一统国家形成的历史进程,“禹迹”是古人对中国的最初表达,这一册总论中国地理的全貌;第二册“周行天下”,跟随古代“三大旅行家”孔子、秦始皇和汉武帝的足迹巡游中国;第三册“大地文章”,既有山川考察记,也有“家乡考古学”;第四册“思想地图”侧重于思想史,他让中国的思想史多了一个地理的维度。

大半辈子浸淫于书斋,与古物、文献打交道,现在的李零开始回味年轻时探幽揽胜的心情。“学历史一辈子,书上说的那些地方若是都去过了,那正是壮游河山,是极大的满足。”他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说。对行走的向往,他甚至还有些可以称之为“贪念”的情感:“希望全部走全,我管这叫‘十全大补’。如果我的脚还能跑,还有很多地方想去。”比如黄河古渡口,就是他眼下想要到达的地方。

被李零写入书中的除了严谨专精的学术问题和文献梳理,还有游历过程中生活小事。对于这些小事,他竟也耐心对待,记录细入毫末,虽淡淡几笔,却极有生趣。接受第一财经专访那天,恰巧是他的生日。这个即将会见朋友的老人时而也会眯起他标志性的细长眼睛,吐露出些许戏谑之语,让人联想到精深专著之外的一篇篇犀利杂文。

《我们的中国》 2016年6月

“我们的中国”是什么样的?

第一财经:在第四册《思想地图》的序言中,有一段话已经引起了一些关注。你提到:西方汉学家的一种观点,讲中文的才是中国人。按照这种逻辑推演到最后,就变成:中国成为一种国家主义的虚构,中国整体的历史被解构了,只留下了朝代史。因为三星堆人也许不说中文,四大边疆的人也不说中文。在此引入这样一个例子,是意在批评这种逻辑起点和思考方式吗?

李零:我与汉学家的交流主要通过私人交往。所以,我觉得自己更多的是在研究他们的“心理学”(笑)。他们是一群强调“个体化的人”,觉得相互之间想法是全然独立的。但其实,我常常看到他们会对一些问题有共同的反应。我曾经给他们做过一个心理测试。一个法国朋友曾向我指出:北京长安街这么笔直宽阔的麻利是学苏联,是不利于百姓聚众、停留的。当时,我就索性顺着他的说法往下推论:“这些宽阔的马路是为了开坦克用的。”之后,我问了几个汉学家朋友,他们居然一口同声认为我说的“太有道理了”。

但是这个问题,中国人却完全不会这样考虑。北京的道路直南直北,这是古代皇帝设计的。马路也不是不让你扎堆聊天,在酒肆、澡堂、广场,都可以聊天。我举这个例子,想要说明:他们其实是有共同的倾向和看法的,并非完全独立思考。

“讲中国话的人才是中国人。”这个观点是一位语言学家提出的。另外一个汉学家就用这个来讲商朝,说我们夸大了“商文化”,说“商文化”其实是安阳文化。他觉得,如果要说安阳以外的人地方也有商文化,那你必须证明四川三星堆的人说的是安阳话。可是这三星堆先民到底说不说安阳话?这是没有办法证实的事情。

第一财经:对“民族国家”这个概念的讨论,近年来也比较多。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葛兆光的《宅兹中国》从不同方向涉及了这个问题。你是如何看待这个概念的?

李零:《想象的共同体》总体而言是批判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但美国在建立他们的“nation”的时候,也是秉持着这两种主义的。他们的历史上还发生了两次惨绝人寰的种族屠杀。我认为,谴责屠杀和战争是正确的,但西方对民族主义的批判其实主要集中在发展中国家或落后国家。这些国家自身“nation”的重组会对既有的国际秩序造成挑战。西方则认为,“nation”组建的过程中必然造成种族屠杀,他们就会干预。这就是现在这个概念面临的现实问题。

李零 在滹沱河

“希望把当时的空气都记录下来”

第一财经:在新书收录的这些文章中,很多严肃的学术梳理之外,你也记录了很多生活上的细枝末节。尤其是在《大地文章》里,你写在家乡遇到的人,还有住宿、饮食,纤毫毕现。这是你平时日记的习惯吗?

李零:一些重要的考察我都会这么记录。这是我的一个习惯,要把身边的人和事情记录下来。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把当时的空气都记录下来,不过,我做不到。这样的记录主要是为了营造一种氛围,帮我唤起当时的记忆。人的回忆是需要很多细节帮助的,比如现在一听大喇叭里的音乐,我就会想起割麦子的情景。

第一财经:你一直是以考古、古文字和古文献学研究为主的。最早对历史地理的研究是始于17年前,与唐晓峰一起创办《九洲》杂志吗?

李零:对历史地理的关注很早。当年,我们插队的时候就一直有寻幽访胜的想法,那是年轻人都会有的愿望嘛。但当时肯定不是学术范畴之内的,只是单纯的兴趣。后来,我学了考古,考古就是读“地书”的过程,这一点和读地质、读历史地理的学者是有共同之处的。

第一财经:以一个考古学家的视角介入历史地理,与一些历史地理学者介入其中研究,两者之间或许会有不同。考古学家的视野能否让你发现一些之前一直被学界忽视的问题?

李零:我经常是游走于各个学科之间,和那些专守于某些学科的学者可能有些不同。比如,同样是读“地书”,他们走到一个地方就是看山的结构和年代,那些我不懂,但这部分知识和我自己的研究也有关系,不懂就只能去向这些专家请教,可以补全很多自己的知识。考古学家可能关心考古遗址所处的地理环境,我可能会在研究时更多考虑这样的问题;还有一些专门的历史地理学者可能是研究一些地理文献。比如,一个地方在各个历史时期的情况。我们中国地理文献其实特别丰富,光靠阅读这些书,也够了。但是,我现在好像不满足于这样的研究。书上说的很多地方其实并不清楚,疑团在心里,不真正到当地去看是搞不明白的。

第一财经:有没有在行走之后,否定了自己过往的一些观点?

李零:人的知识本来就是正确和不正确、已知与未知交织在一起的。有些看法不能简单说是正确或不正确,可能逐渐清楚了一些,但又无法完全清楚。这个过程是不断深入和细化,而不是简单推翻。

第一财经:你2004年的一篇旧文《避暑山庄和甘泉宫》中,你提到“五族共和”其实并非近代才有,早在秦代,秦始皇就有先“五帝共祭,五岳共尊”思想。蒙元则是“五族共和”的更早源头。这是你第一次将这个概念在各个历史时期的呈现方式串联在一起吗?

李零:有人可能觉得很奇怪,承德避暑山庄如何能和甘泉宫结合起来,一个是清史研究的范畴,另一个是先秦考古。不过,这个也不是我发明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么大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都是在聚沙成塔,已经不止是五族共和了。我觉得学术界特别要忌讳的一点是:别动辄说自己独创发明,很多时候可能是别人已经说过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说自己独创,这其实这是私有制观念的想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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