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营企业转型与代际更替的慈溪故事

代际传承不光对大企业重要，在中国，对占绝大多数的千千万万中小微企业也很重要。

对于中国实体经济的转型而言，代际更替很可能是一条重要途径。东南沿海过去崛起的一大批草根企业主，是在身体缺乏物质营养、脑袋缺乏精神营养、创业缺乏资本滋润之下发展起来的，存在严重的先天不足。大年初五笔者去宁波慈溪亲戚阿余家，他办厂25年多，至今仍仅有20多个工人，一年出口七八个集装箱，阿余说自己一年赚个二三十万元。仅凭这些信息，书斋里和政府里的朋友，很可能一片指责，怒其不争，恨其不为。

然而那天与阿余一起，喝着他自酿的“金奖白兰地”，听他说自己的故事，觉得能这样已非常不易。阿余仅小学文化，20多岁办这工厂，手摇压机，替人加工电源线，是慈溪余姚一带的主流产品。辛辛苦苦5年，一直亏损。

阿余想这样不行，于是与人合伙在义乌设立窗口。订单来了，麻烦也来了。他说与老外洽谈，心跳加快，内心慌乱。那附有样品的订单，要他发一个集装箱去荷兰。天哪!阿余说我一份订单也就1000来件产品，这不是要命吗?所幸最后保质保量、按时发货，但因体力透支，至今身体还有后遗症。

阿余有自知之明，觉得不能干超能力的事。以后即使有单子也宁可不接，一方面是对客户负责，另一方面是要对得起自己。学者和政府可能总希望企业“做大做强”，可是企业家的综合素质及其所能运用的社会资源是服从所谓的“负指数幂分布”的。强者较少，中低能力者居多，小微企业占八九成，这或是发展中国家区域经济的常态。

慈溪是中国能与乐清齐名的民间经济最为发达的区域。2016年制造业主营业务增速高于浙江省的平均值，财政收入已高于中西部多数地级市。支撑慈溪经济的，有1300多家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但一大批小微企业也是功不可没。这样一大批企业当家人，创造今日辉煌非常不易。但如今他们年岁逐渐增大、精力逐渐衰弱了。

应该让年轻人来干了。方太集团是前辈带后辈，实现代际更替的典范。十五六年前笔者去方太总部，老当家茅理翔带着小当家茅忠群介绍情况，谈了企业如何传承的问题。2005年是方太创业10周年，茅理翔不再任董事长，新任董事长茅忠群立志做高端厨具，现有发明专利近50项。茅忠群七八年前在刘庄听我讲课，安安静静在台下听讲。我认出他了，引用他们家的案例，而他略带腼腆地与我微笑招呼。

高学历、高素质海归企业家在成长。冯炜炜，这位1981出生的海归，因她先生另行创业，她25岁进了公公创办的企业，担任华联电子总经理。冯炜炜一改家族企业土里土气不讲细节的作风，加强自主研发和引进，成为中国第二大VFD生产基地和技术研发中心，1200名员工中高中级工程技术人员达到120余人。

而多数大中型民企是由非血亲的职业经理人接掌。老板子女不愿接班是社会进步，他们因无金钱压力，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确也有少数富二代不成器，阿余说这种情况下的老企业主应及早果断培养中意的职业经理人。我在吴兴见过一位中年总经理，老板的女儿女婿不能参与企业事务，花钱须这位总经理审批。

慈溪年轻一代正在成长。去年下半年去三北亲戚家喝喜酒，晚上随意行走，一家车间里是三五个气宇轩昂、应是有着大学文凭的年轻人，简陋车间里满是数控机床。另一家竖着三五个电脑控制屏的小工厂，一位30来岁的小老板看我挂着个带长焦镜头的单反相机，立马说他也有，开心地顺手拿出他那宝贝。

代际传承需要从小悉心培养。阿余夫妻俩当年哪有时间，但又不能耽误儿子，狠狠心就将儿子送到了宁波城里著名的私立小学和私立初中读书。前两年儿子大学毕业，让他进了自己的小企业，与妻子一起负责企业事务。阿余引退。

慈溪有关部门已高度意识到代际更替和传承的重要意义，每年有多场相应活动以及实施行动计划。

而老企业家是个宝，很好转型自也能创出一番新天地。50多岁的阿余引退之后，说自己本是农民，还是要回到田地上去。他的二次创业，就是为朋友圈定制农庄模式。

阿余租了近50亩地，其中20亩投入20万元种葡萄，另30亩种植当令时蔬和水稻。他说自己的葡萄品相不好，但好吃，销售仅限于朋友圈。三年前他用1万斤葡萄酿了1000斤烧酒，即西方人的白兰地。他说这酒成本近80元一斤，但缺乏信任很少有人会觉得值这个价，现在他只是把酒作为随赠礼品。阿余说，他的朋友圈定制业务，只要有100个固定客户，每个客户一年大致买5000元钱东西，就初步成功了。

阿余养了一大群鸡鸭，全是野地放养。我三弟两次从宁波开车一小时专程去买，信息是我小娘舅告知的，这大概就是口碑销售吧。

大年初五，我们一大家子直奔这些鸡鸭而去。我那近两周岁可爱的外孙女，看到院里带着小鸡的大母鸡、能飞上墙的鸭子、活泼的兔子、盯着她的猫狗、满枝头金橘的树、开阔的葡萄园，以及水塘、水渠，开心极了。

阿余长远打算是办一家只对亲戚朋友开放的农庄，他的院里正在建一幢1000平方米的四层楼房，十余间客房。不过进度似乎较慢，因为阿余只用自己挣来的钱建设，而他的钱来得很慢。于是在银行工作的女儿，向他灌输用别人的钱发展的“先进理念”，阿余似乎有点心动。阿余已看好一块极适合的沙性地，计划建一座参与式草莓园，这样再加山上30多棵杨梅树，一年四季就都能让客人玩得很嗨。更重要的是，客人回去时将带走一大后备厢的生态农副产品。

普朗克是20世纪与爱因斯坦齐名的两大物理学家之一。不过他提出的量子物理学一开始并不主流，普朗克说，只有等老物理学家们不在人世，他的理论才能成为主流。把这句话引用过来，放在中国老一辈的企业家身上也是适用的，只要老人还在，旧的东西就不可能消亡。所以社会进步，有时不得不以代际更替形式出现。

(作者系浙江省信息化和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首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