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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恐战争开打至今,美国有50万退役军人心理受创

第一财经 2017-05-26 08:58:00

作者:沈宇    责编:吴丹

从伊战归来的菲尔·克莱在《重新派遣》里谈论战争残酷,2006年普利策新闻奖深度报道奖得主大卫·芬柯在《坦克车外》用震撼深刻的文字记录战场,他们犹如两个GoPro或POV人物,以焦点不太准的方式记录下战地的日常,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捕捉到值得书写的段落。

菲尔·克莱以文职军人身份赴伊拉克服役,写下一本谈论战争残酷的《重新派遣》

《重新派遣》[美]菲尔·克莱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5月版(左)

《乡下人的悲歌》[美]J.D.万斯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版(右)

如果我们盲信创伤不可传达,那受害者就会被困住——无法感受他们的真实感受……你不会尊重说“我永远无法想象你的经历”的人,相反,我们应当聆听他们的故事并尝试身临其境——无论那会多么困难和令人不适。 ——菲尔·克莱

当一米八四的菲尔·克莱(Phil Klay)在钟书阁芮欧店天花板尽是玻璃、墙壁宛如万箭穿心的活动场地落座,在场的观众中有人惊呼好帅。这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克莱在海军陆战队负责的就是门脸——公共事务主任,他是以文职军人的身份赴伊拉克安巴尔省服役的。而克莱流利专业的表述与应对,让一场谈论战争残酷的《重新派遣》(Redeployment)小说分享会变得不那么尘土和血污,这多少也有些魔幻。

与同样出身行伍、同样入选《纽约时报》年度十佳图书、同样曾以处女作冲击美国国家图书奖的《黄鸟》(The Yellow Birds)作者凯文·鲍尔斯(Kevin Powers)不同,菲尔·克莱似乎本不该出现在伊战的战场上。克莱1983年出生于纽约州,上的是美国最好的天主教高中,大学就读常春藤盟校达特茅斯学院,唯一能够解释他这一选择的可能是他父母的志业——其父威廉长期在美国和平队服务,其母玛丽·特瑞莎则为一个国际医疗组织工作,而原本克莱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是大学毕业后当个外交官。这样想来,他志愿参军、退伍后转型为一名讲述伊战故事的作家也就顺理成章了。最后,机枪手鲍尔斯铩羽而归,而克莱成为唯一一位处女作即摘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文学新星。颁奖词中,他被委婉地称为“伊战的荷马”(或候选人之一)。

这也许与克莱的出身有关,也许无关,但许多参军入伍的青年在志愿之余,都会计划人生的下一步该怎么走,鲍尔斯和2016年暴得大名的《乡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作者J.D.万斯(J. D. Vance)一样,都是依靠政府对老兵的优待才上的大学。仅仅依靠《退伍军人权利法案》并不能完全解决上大学带来的开销,万斯学业之余打着两份工,如果不是一周只能献血两次恐怕他会走上许三观之路。他在俄亥俄州立大学只待了1年11个月就双学位毕业了,在他更多剖析族裔劣根性和政府好心办错事的自传中,加速学业的原因只是一个插曲,重要——正如他感谢海军陆战队的历练(与克莱同样担任公关,退役后申请到耶鲁法学院,现在已在投资界栖身)——但很短;24岁的大龄退伍军人看着19岁留着难看胡子的同学在对伊拉克战争大放厥词:当兵的都比能上大学的笨、在伊拉克士兵以杀人为乐等等,但事实真这么简单,可以截然二分么?克莱也在《重新派遣》里铺陈了一篇情境类似但冲突更多也更有文学野心的《心理战》(Psychological Operations),与他在活动中举重若轻的表现相比,这篇小说甚至有些用力过猛。一个习惯扮演厌世老兵角色、打量同学时带着惆怅感伤的“我”遇到了一个黑人女孩。女孩儿的身份不一般,父母是大学物理教授和房地产律师,“家境比我在军中遇到的百分之九十的白人都强一百倍”,皈依了伊斯兰教,成了一名穆斯林;而“我”是一副中东脸的科普特基督徒,“9·11”之后走在路上常被寻衅。冲突被学校“多元化与包容”部门介入,家贫的“我”生怕被开除或停学只能应诉,最后“我”在女孩面前忏悔或告解了自己的过去:美其名曰“心理战”,实则以威胁家人和侮辱谩骂将恐怖分子逼出来一网打尽。“我”那位爱国、为“我”骄傲的父亲,都无法接受儿子在战争中扮演这样的角色,尽管手上没沾血,但“她走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克莱在小说集中塑造了许多形象,普通大兵、为同袍收尸者、随军神职人员等,都活在一场名为伊战的梦魇里,但他们苦熬着、存活着。

2006年普利策新闻奖深度报道奖得主、《华盛顿邮报》的大卫·芬柯(David Finkel)也曾贴身十五个月,记录了小布什增兵计划下派驻伊拉克的美军第十六团第二营在当地的各种遭遇。从指挥官到普通一兵,从翻译到合作者及他们的家人,从中东的沙尘污水到国内的军医院,芬柯这本入选2009年《纽约时报》年度十佳图书的《坦克车外》(The Good Soldiers)以纪实作品达到了文学的震撼和深刻。甫到时的踌躇满志到最后落荒而逃的两相对照,黑色幽默与荒诞在在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营长罗夫·卡斯拉理奇中校一直挂在嘴上的喃喃自语“这一切都还好”,成了况味十足的讽刺,凸显了美国此战的进退两难。“在2006年,也就是第十六团第二营补充绝大多数士兵的那一年,百分之十五的陆军新兵是拿着刑事豁免书才能进入军中服役的,这些人之中的大部分都属于轻罪,但是有接近一千人是已经重罪定谳。这些人被批准参军的人数是三年前的两倍多。”

《坦克车外》大卫·芬柯 著,晨星出版2014年12月版(左)

《感谢您为国效力》大卫·芬柯 著,左岸文化2016年3月版(右)

克莱和芬柯犹如两个GoPro或POV人物,以焦点不太准的方式记录下战地的日常,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捕捉到值得书写的段落。加入军队意味着一个与日常生活毫不相似的场域,克莱集子里最短的一篇《我的伊战》(OIF)无论中英文仅三页挂零,译成中文毫不起眼,如果对看原文,你会发现基本上平常人难以读懂,因为它是由大面积的军中缩略语构成。芬柯书的读者被一场又一场面目相似的爆炸或遇袭冲击得不分东西,而士兵们却是实实在在地流淌着鲜血,一个士兵被击倒,另一个士兵扛起他下了火线,“我记得鲜血从他的头部涌出,流进我嘴里,我没办法让那味道消失,那个铁锈般的味道,从那一天起我没有办法再喝红色的混合果汁”;清理尸骸的军士也常常“人汤”泼面、腐臭难消。卡斯拉理奇被防区里一具漂浮在废弃工厂污水池中的无名尸搞得焦头烂额,这尸体不能不处理,影响士气,而如果这是一具美军的尸体恐怕早已处理完毕;他又莫名其妙受到了一户人家的感谢——感谢被圈在美军驻扎的墙内;隔天早上传来坏消息,工厂和这户人家都湮没在爆炸的瓦砾中,“我恨透了这地方”。荒诞犹在时时上演,克莱小说里文职军士面对“北堪萨斯州的床垫大王”一厢情愿的热心和上司的强压,要让伊拉克人戒掉“教会孩子各种恶习”的足球,改打棒球以推动移风易俗;卡斯拉理奇压着恶气要成天在广播里试图跟当地人交心;复杂的实际情况又把事情搞得更事倍功半,似乎只能报之以苦笑。

芬柯书里第六章,又是一场遇袭,悍马车炸飞,急救站里第四个士兵问“何洛森(Harrelson)怎么了”,并以乞求的眼神等待着回答。在该写作计划的后续《感谢您为国效力:那些伤兵、他们的家人,还有朋友》(Thank You for Your Service)里,我们才得到了解答,这个在前作中不知姓名的士兵是来自美属萨摩亚的陶索罗·艾提(Tausolo Aieti)。他在回溯造成创伤的事故细节、通过治疗和写作来反思事故本身的心理恢复课程上写下事情的经过——“悍马车腾空而起。炸弹的冲击。开门试图逃跑。因为一条腿断了而摔倒。跛行回悍马车拉出一名染血的弟兄。拉出第二名弟兄,那名弟兄不断呻吟,身上沾着更多血,此时悍马车迸出火花,爆炸燃烧。再次倒地,不过心里安心,以为所有人都出来了。听到有人喊何洛森的名字。“我此时才惊觉,肏,完蛋了,何洛森。我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我回过头看,只见熊熊烈火和何洛森坐的驾驶座上有一个人形轮廓。”艾提反复写下这一切,除了一件他从没告诉过人的事,他打那时起经常梦见何洛森浑身是火,问他:“为什么没救我?”

艾提从军的原因很简单,在他成长的那个南太平洋贫困岛屿,除了到鲔鱼罐头工厂工作,没有其他可选。他曾经在那里工作,最后厌倦了。许多跟他一样渴望挣脱无望环境的年轻人投身军旅,为大学学分也好,为提升自己也好,可脱下戎装的他们,一身伤痛。他获得一枚紫心勋章,可身心永远好不了。拥有无可置疑勇气的亚当·苏曼(Adam Schumann)没有再喝红色果汁,甚至让出生才四天的儿子从怀中掉落在地。一年多的派驻,对这些人的家庭而言,留下的是一辈子的难题。无怪乎《经济学人》杂志将《感谢您为国效力》选为2013年度最佳图书之一。反恐战争开打至今,有50万退役军人心理受创。“想象这50万人是美国地图上一个个小点,若他们一起亮起来,就可以看到从东岸到西岸一片亮煌煌。”又有几人,能借着写作涤荡心灵,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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