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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门罗去世:她在世界一隅,慢慢挖出生活的奥秘

第一财经 2024-05-15 21:23:44 听新闻

作者:云也退    责编:李刚

当地时间5月13日晚,加拿大著名作家、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于安大略省逝世,享年92岁。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7.10~2024.5.13)

一场争论正在晚餐会上发生,这里有几个名字:瓦雷丽、乔治、露丝、金伯丽、安吉拉、罗蓓塔,其中有的名字提议,有的名字驳斥,有的名字旁观。他们的主题是教堂。乔治说:“尖拱门不过是种时尚。”戴维说:“不是,建造大教堂的人‘跟我们不一样’。”金伯丽赞同:“跟我们很不一样。”

瓦雷丽另起炉灶,说到了她老早受到的教导:“尖拱门是罗马圆拱门的发展。罗马人想要让建筑更富于宗教气息,就开始造尖拱。”“蠢话,”乔治立刻反驳说,“尖拱在埃及人那里就有,圆拱比尖拱复杂,把尖拱说成是圆拱的发展,那是基督教会编的故事。”露丝插嘴:“好吧,也许圆拱的工艺是复杂,可我觉得圆拱让人感觉压抑。”

金伯丽再次使话题分岔,她说,尖一定表达了人们的“某种深刻的企望”,因为据她所知,那时的大教堂并没有建筑师设计,而是教众自发建造的。此时安吉拉的声音响起:“我听说他们是有建筑师的……我甚至知道他们是谁。”“我认为金伯丽说得没错,”瓦雷丽插话,“在那些大教堂里,你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愿望;你能从建筑中感受到基督教的情感……”

“你的感受算什么,尖拱门是十字军从阿拉伯世界带回来的……”这又是谁的声音?得继续往下读。

艾丽丝·门罗继续写道:

“金伯丽的脸非常粉红,但却露出了善意的微笑。瓦雷丽因为非常不喜欢金伯利,所以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来搭救她。瓦莱丽从不介意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否很蠢,她会一头扎进任何谈话中,让谈话偏离争论的轨道,让人们开怀大笑,平静下来。露丝也有点燃气氛的本领,不过她的点燃似乎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平静地,几乎是在不经意间,因为她踏实地遵循着自己的思路。那么,戴维呢?”

真正搞明白门罗笔下的一段对话里,谁是谁,什么话是哪个人说的,语气如何接上或者如何转换,同时妄想不掉一把头发,是不太现实的。我猜想,惯读中文的读者,只有接受过《红楼梦》操练的人,才能有热情来仔细地研究这种段落。但下面,门罗继续写到了在场的两名旁观者的看法:一个戴维,一个罗蓓塔,戴维在注意安吉拉的举动,而罗蓓塔在沉思金伯丽:她被两面夹击,一面是安吉拉,一面是不屑于基督教信仰的乔治。金伯丽保持微笑,很不容易,这微笑会“预料”到乔治的火气吗?不会。相反,它预料到所有人都会七荤八素,自找烦恼。“谁赢下争论又有什么要紧?因为对她,金伯丽来说,所有争论都已经赢下来了。”

能对最后这一句拍案大赞,能领会到其中对一位虔敬、得体的基督徒的内心状况的淡淡的、讽刺性的暗示,这样的读者,大概才可以自谓“门罗之友”。

这样的读者,大概率无法出在以中文为母语的人群里。门罗的小说从各个方面都反对中文的阅读习惯。想要快速被情节抓住的读者一定会弃卷而去,想要欣赏“美文”,或是新颖的写作形式的读者,也很难耐得住性子。就仿佛要为她付出的心血寻求报偿,艾丽丝·门罗的故事,总是向读者索求时间,索求耐心,索求视力,她要求读者克服对“一个短篇小说为什么总也读不完”的困惑。此外,门罗珍视生命,不会轻易地用写死一个人物的方法来推进一把情节,这都足以激发读者的畏惧。

译者被门罗的语言折磨得不轻,而勇敢的读者,必须善于从普通的词汇里去想象原文。说句奉承话,门罗的写作,和另一位英语小说写作的大家——菲利普·罗思一样,改变了读者的语言感受,而她不像罗思那样炫耀文笔华丽,她往往是用一些形容词和副词串,四两拨千斤地牵动你的想象,使你觉得,用“细腻”一词来形容都显得不够细腻了。

举些例子:她写一个12岁的女孩“清教徒一般地蛮不讲理”——“puritanicle and outrageous”,两个词,不见得生僻,一脚踩碎了你的知识储备。

她写已婚女人进入“第二个青春期”时“做梦般地叛逆”——“dreamlily rebelious”,你感觉真相揭开了一角,却必须把整篇小说读完,来理解她的意思。

她写养老院的老太太“诡诈而讨人嫌”——“crafty and disagreeable”,两个词,就连它们短促和拖长的节拍都过于贴近真实的印象,精准得冷酷但又别有一种同情。

还有一名女士,她声称知道前夫是怎么觉得的,同时又感觉现任男友鄙视她。她的朋友来了一句:“我怀疑事情是否如此对称。”——这回答,简直了。

门罗在获得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前已经写了六十年的短篇小说。她获奖的时机,用事后之明来看,是很关键的:女性写作,似乎从她这时起,才被真正认可了。此前的110年间,诺贝尔文学奖统共只给了十二三位女性,在门罗之后,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托卡尔邱克、露易丝·格吕克和安妮·埃尔诺,十年里就有了四位。

诺奖最大的恶名之一,是它的“伟大男作家情结”,对门罗(特别是她还没有写过长篇)的承认,同时忽略对夺奖呼声一向很高的罗思,可以看做总算是顺应了时代发展。乔纳森·弗兰岑当年甚至在《纽约时报》上写,门罗是不会写一本书叫《反加拿大阴谋》的,暗讽罗思写过的一本绝对大男人主题的畅销小说《反美阴谋》。

弗兰岑讲,门罗的卓越遮蔽了她的名声,这一点“令人沮丧”。不过,“女性写作”的旗帜,很能为门罗赢得关注。她早期的故事里,有一个讲到小女孩伪造情书,以自己父亲的名义写给保姆,女性的身份,把小姑娘和保姆——两个世界、两个阶层的人连接在了一起;她写过来自半文盲家庭的女性爱上了识字的男人,这男人拿出了暴力,可门罗有能力把故事写得既不自虐也不控诉。到了一定年纪的女性,失去了性吸引力,却对性有更好的认识,尽管这意识常常是偶然所得。被爱的“熟女”感觉到了对方的蔑视,她也设法回报以同等的蔑视。

这些书写当然都打上了性别的烙印。较晚近的获诺奖的女作家里,多丽丝·莱辛比门罗高产得多也自恋得多,安妮·埃尔诺则更有公共知识分子的抱负,常常像个社会学家一样写作。门罗比她们更为“孤僻”,她好像满足于在加拿大小城的一隅,慢慢地挖出人生活里的种种奥秘。她的女性主角,总是被一些诱人的未知事物所俘获,当她用一道道形容词词链描述她们(和他们)的时候,这神秘的事物就露了脸。它到底是什么呢?门罗不回答,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请读完”。而那些急于想从“严肃文学”中有所收获的人,自然就转向媒体的报道和短评,去听信一个个易于理解的关键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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