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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四川地方政府行使权力,必须依靠“秘密”的袍哥

第一财经 2018-11-30 20:04:39

作者:孙行之    责编:张有义

民众宁愿把命运交给自己社区中的袍哥,而不愿意相信政府司法部门,充分显示了社会中游离于国家权力以外的力量的存在。

编者按:

王笛研究四川民间社会和袍哥已经整整30年了,他的新作《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是第一部以袍哥为主题的历史学著作。

 

《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

王笛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如幽灵般徘徊不去的袍哥

第一财经:离开家乡多年,如今回过头看,你觉得四川人性格怎么样?四川的地域文化在哪些方面受到了袍哥的影响?

王笛:其实每一个地方都有各种性格的人。我觉得,四川人总体来说亲和力比较好,和他们接触时间不长的人,就能感受到四川人比较容易交往。

袍哥当然多多少少会对当地文化有影响。毕竟当年,四川70%的男人都是袍哥。他们讲究义气,答应了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比如,我们四川人常说的一个词叫“落教”,就是说到做到。我想袍哥的习气,也会影响到四川人的处事方法。当然,我不能证明这一点,袍哥已经消失六十多年了,只能说凭感觉是这样的。

第一财经:说到民国的秘密社会,我们会想到黄金荣、杜月笙的青红帮。你觉得,同为“黑社会”,袍哥和青红帮有哪些区别?

王笛:区别还是很明显的。上海的青红帮在总人口中比例很小。但四川不同,袍哥数量极多,从干苦力的到上流社会的高官,都可以加入袍哥。比如,民国时期当过成都大学校长、四川省省长的张澜,就是大袍哥。开国大典的时候,这位长胡子还站在毛主席边上。还有另一位袍哥,叫范绍增,这几年很受关注,电视剧《傻儿军长》《傻儿师长》就是根据他的故事改编的。他在川军做过军长,带兵参加过淞沪抗战,回四川后变卖了所有家产,组建军队,参加抗日。他是爱国志士,但他个人生活又很荒唐,娶过40房姨太太。袍哥当中,有三教九流,构成非常复杂。当然,袍哥名义上一直是非法组织。

第一财经:如果70%的人都是袍哥,那也意味着这个组织几乎没有边界,很多时候只剩下一个名义了。

王笛:对,所以说它是“秘密社会”也不是很恰当。实际上,袍哥带有公开活动的性质。辛亥革命之后,他们已经公然把各自“公口”的牌子挂在茶馆外面。虽然1949年以后袍哥顷刻消失了,但还是像“幽灵”在徘徊,一直影响着当地。而青红帮,说没有就真的没有了。

虽然袍哥这个组织早就没有了,但日常生活中,还有很多关于袍哥的语言。比如“落马”、“下趴蛋”(临阵脱逃)、“扎起”(大力相助),这些现在我们还在说的语言,就来自袍哥。

第一财经:学界一般认为袍哥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王笛:按照袍哥内部的经典文献《海底》的说法,袍哥是1670年,郑成功派陈近南,也就是《鹿鼎记》中韦小宝的师父,到雅安开精忠山时发源的。当然,这个事情是不是真实的,已经无法证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研究天地会、哥老会和袍哥的学者都承认,四川是哥老会的发源地。他们究竟是否和郑成功有关,却不能确定,但这样的联系,政治用意和意识形态都很清楚,就是强调他们是反清复明的组织,是民族主义的。

李子峰编的《海底》中秘密社会的手势。

秘密社会的公口布置 有旗帜、口号、牌位等。

也有研究认为,哥老会源于清代的“啯噜”。也有说来自《诗经》中的“与子同袍”,意思是兄弟情谊,所以称为“袍哥”。

第一财经:《海底》除了记录袍哥的起源,还记录了什么?

王笛:很多规范和礼仪。比如,摆茶碗阵怎么个摆法、茶怎么吃,开会用什么礼仪,所有的仪式都非常繁琐严格。袍哥认为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但在今天我们看来就像是一场表演。对他们来说,这种语言和仪式,实际上代表了一种身份认同。比如,他们要喝鸡血酒,要惩罚和奖赏,都展示了这个组织对成员的控制以及成员对这个组织的忠诚。《海底》也有不同的版本,成都的各个公口所用可能不同。民国时期还有一个版本在上海印行。其实,不光是袍哥用《海底》,青红帮也用《海底》。洪门(天地会)到了美国,还是在用《海底》。

第一财经:造成每个公口用的仪式和黑话不同的动因是什么?

王笛:他们没有共同的中心。

第一财经:袍哥消失的节点是什么时候?

王笛:就是在1949年的镇反运动中没有了,上层袍哥杀的杀,抓的抓,底层袍哥没有被追究,只要登记就可以了。

当时的民众,宁愿相信袍哥

第一财经:在金庸小说里,武林也没有一个权力中心,但是大家都认少林寺,少林寺的地位还是超然的。在四川的江湖,是否有类似的中心认同?

王笛:当时大家认为,张澜是最大的袍哥。他是大知识分子,还是四川省省长,德高望重。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办法控制其他袍哥。张澜和共产党的关系比较密切。抗战结束,共产党派杜重石作为地下党加入袍哥,借助张澜的力量,以袍哥的名义创办《大义周刊》,在成都宣传反专制、反国民党。沈宝媛是左翼知识分子,很赞同《大义周刊》宣扬的道路。她可能不知道,这份刊物事实上是受共产党控制的。当然,她非常敏锐,看到了历史进步的方向。

即便张澜威望很高,还是有袍哥会和他作对。当时,闻一多、李公朴被暗杀后,张澜也参加了在成都举行的追悼会,现场有人捣乱,台下朝他扔脏东西。闹剧结束后,就有反对他的袍哥写文章说他“丢了袍哥的脸”,认为他不应该参与政治,更不应该站在左翼分子那一边。

第一财经:袍哥在川军当中影响是否也很大?抗日战争中,川军打得很坚决。

王笛:袍哥的民族主义精神特别明显。川军能打仗,也不只是抗日时期。清末,左宗棠就有一个报告,说四川军人很多地方像袍哥,上下级关系密切,特别团结,特别能打,也特别难指挥,因为他们都只听老大的。民国时期,范绍增就是大袍哥,后来成为军长,他是可以一呼百应的人物。当时,很多人加入袍哥就是准备卖命的。这样严密的组织里,力量可以被统一调配,很多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军阀混战时期,川军和滇军打,和黔军打,也很厉害。

虽然蒋介石在1928年名义上统一了中国,但是四川一直是军阀割据状态。军阀混战,就留下了地方的权力空间给袍哥。由于没有一个稳定的政府,军阀也要利用袍哥为他们服务,这样袍哥就持续发展。当年蒋介石统一调遣全国军队,就是川军他搞不定。一直到1935年,四川才真正纳入中央政府之下,因为他们也受到红军的威胁。

历史上,四川一直有它的独立性。有句话叫“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四川始终和全国的政治生态不一样,天下已经安定下来了,四川还没有安定。四川在地域上相对独立,从陆路要经过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水路则经过三峡天险。西方的势力要进入四川是很困难的。到了19世纪末,才有轮船进入重庆,这时候,沿海已经有很大改变了。但是当时,西方对四川的改变还不是很明显。

在我1993年出版的《跨出封闭的世界》中,我就从生态开始,讲了四川的交通、粮食生产、政治机构再到教育。这是一部枯燥的大部头,有600多页。这些,就是袍哥发生的背景。我之后写的《街头文化》《茶馆》《袍哥》,都是从《跨出封闭的世界》所提到的问题引申出来的。

第一财经:袍哥一般在社会中以何为业?在社会职能上,他们起什么作用?

王笛:社会组织上的作用,在辛亥革命当中已经显示出来了。革命中四川没有发生大暴乱,但是后来清兵因为没有拿到军饷而发生兵变,在成都大肆抢劫。当时袍哥组织民众在四个城门把守,阻止士兵把抢夺的财物运出城。

1920年代,四川土匪特别严重,袍哥又领导了剿匪。雷明远就是靠着剿匪起来的,为地方治安做了贡献,确立了他的江湖地位。到了1930年代,地方权力开始慢慢掌握在袍哥手中。地方政府要依靠袍哥,才能维持治安,才能把税收上来。这就是吊诡之处:袍哥是一个非法组织,但是政府必须依靠袍哥才能行使权力。新县长到任,想到地方上去巡视,如果没有预先得到袍哥的支持,他都不敢贸然行动,不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袍哥是地方权力的主要支配者。所以,沈宝媛到望镇去调查的时候,人们告诉她要了解乡村社会结构和权力控制,就必须要去了解袍哥。

过去,四川地方上发生纠纷,还有一种“吃讲茶”的习惯。矛盾双方到茶馆,请一个中间人做判决。虽然清政府和民国政府都反对这种方式,但这种茶馆讲理的习俗从晚清到民国都很普遍。这说明,当时的民众宁愿把命运交给自己社区中的袍哥,而不愿意相信政府司法部门。

其实,茶馆讲理不仅是在四川,在江南也存在。这是一种权力的二元格局,当时社会在相当程度上保持着自治的形态,而国家在社区层面上经常是无能为力的。我们现在从档案中所看到的案卷,都是形成了民事诉讼的,然而绝大多数的纠纷,其实已经在茶馆里解决了,充分显示了社会中游离于国家权力以外的力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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