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财朋友圈·价值所在 | 中国小微企业融资难的观察与思考

小微企业融资难似乎是一个永远亟待解决而又无法解决的问题。其实，在一个健康的市场经济环境中，小微企业融资难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小微企业，绝大部分是成立不久的创业企业。关于创业企业的一个基本事实是：大概率会在短期内死掉。在我国，风险投资行业的一个普遍认识是，90%以上的初创企业无法活过第三年。于是，为小微企业提供融资，意味着提供资金的机构要冒着巨大的亏本风险。

另一方面，融资，指企业以负债或出让股权的方式获得货币资本，而货币是一般等价物，企业获得货币资本，即可购买经济中的任何商品，意味着企业获得了超出其自身边界的资源配置权力。那么，这些大概率要死掉的创业企业凭什么获得如此巨大的资源配置权呢？这显然不是无条件的，而且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因此，小微企业融资难的本质原因，是大部分的小微企业尚未证明自己在市场竞争中的生存能力。而这一点，是市场经济的一个普遍现象，并非中国所独有。

我国监管层为了解决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可谓不遗余力。2018年，人民银行创造性地发挥了货币政策结构性作用，通过定向降准、定向降息、扩大再贷款等货币政策工具的合格担保品范围、增设专项考核指标、以及创设金融债等等举措，鼓励金融机构向小微企业融资。

然而，在去杠杆的大背景下，货币政策难以放松，货币资本的供给是放缓的，甚至在一些部门新增贷款呈现下降态势。而同时，我国政府又在大力推动“双创”，创业企业如雨后春笋遍地生长，小微企业对资金的需求呈现急剧扩张的局面。资金供给的收紧和资金需求的扩张，导致小微企业融资难的情况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在2018年有所恶化。

首先，小微企业的债权融资大幅减少。小微企业债权融资，主要是银行贷款以及民间借贷。根据人民银行的统计公报，2018年银行系统对小微企业的新增贷款只有2.75万亿元，相比2017年的4万亿元大幅减少。其中，小微企业从国有银行得到的新增贷款为-3203亿元，换言之，国有银行对小微企业整体上呈现抽贷的态势。民间借贷属于非正规金融，在监管加强的背景下，民间借贷的利率也有所上升。

其次，小微企业通过出让股权的直接融资在2018年也更加困难了。企业直接融资，主要通过风险投资基金（风投）、私募股权基金（PE）以至于股票二级市场获得资金。对小微企业而言，直接融资对象主要是风投和私募股权基金，甚至更早期的天使投资。2018年，创业企业股权融资的估值大幅缩水。根据笔者接触风投和PE获得的信息，这些直接投资机构在金融去杠杆和打击影子银行的背景下，传统影子银行的资金更多地向头部人民币基金汇聚，广大中小基金则连自身募资都很困难。而这些机构即便拿到资金，也要首先照顾自己已经投资的企业，基本无力扩大投资范围。对于广大嗷嗷待哺的创新企业来说，不得不面对估值打折的严峻形势。

如何解决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在经济学上，小微企业融资问题首先是一个保险的问题，但其所应对的风险太大了。一般的保险机制是应对小概率的风险，而小微企业融资的风险不是小概率而是大概率的：一家小微企业大概率是会在短期内死掉的。坦率来说，经济学并没有解决这一问题的有效方法，这也是为什么小微企业融资难是一个世界范围内的普遍现象。

一个选择是大力发展可以有效管理小微企业融资高风险的金融机构。何为可以管理小微企业融资高风险的金融机构呢？风险投资基金这类偏好高风险高回报率的金融机构当然是一类。因此，缓解小微企业的融资难题，就要进一步鼓励风险投资基金业的发展。这并不是说要靠政府来四处设立产业风投基金，而是要鼓励私人部门的资金投入到这个行业。这需要完善法律和监管体系，扩宽家庭和企业的金融投资渠道，扩大私募和风投行业的资金来源。

除了风险投资基金，小银行和提供借贷服务的小型金融机构也可以有效管理小微企业融资所面临的高风险。小银行并不能够比大银行承受更大风险，但是小银行主要服务地区内的客户，比大银行更容易与当地的小微企业建立更多互动和更多的人际关系，从而提高管理更大借贷风险的能力。我国的金融实践也印证了这一点。2018年在对小微企业新增银行贷款大幅减少的情况下，只有城商行和农商行对小微企业的新增贷款与2017年基本持平，存量贷款保持了高速增长。事实上，城商行和农商行已经取代国有银行和股份制银行成为给小微企业提供间接融资的最主要力量。

除了前面所阐述的“普世”性的因素，小微企业融资难在我国还存在一些特殊因素。除了前面所说的股权和债权融资，小微企业解决资金还有一个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最重要的）渠道，就是通过销售产品和服务来为自己提供现金流。事实上，成功的企业在早期大部分都要靠自己的销售收入来积累资金。一个企业只有证明了销售产品和服务的能力，才能够说服外部资本将更大的资源配置权交给自己。

风险投资行业对我国创业企业的另一个共识就是：尽量不投对公（2B）的企业。为什么风投不愿意为2B 的企业提供资本？原因很简单，相比面向消费者（2C）的企业， 2B的小微企业在我国生存环境更为险恶，更难以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2B领域的市场竞争不像2C领域那么公平。何为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就是市场的竞争要奖赏那些产品“物美价廉”的企业。这看起来很简单，市场上的买家当然偏好物美价廉。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消费者是上帝，这句箴言不仅道出了消费者在市场经济中至高无上的权利，还揭示了市场经济的另一个重要侧面：消费者是最公正的市场竞争评价者。正因为消费者们时时考虑如何用尽可能少的钱购买到尽可能优质的产品和服务，他们才天然成为经济效率最公正的评价者。他们用货币投票，选出了经济中最有效最有竞争力的为消费者服务的企业。

在2B的市场上，购买者常常并非最终消费者，购买者往往并不是以物美价廉作为唯一考量。同时，由于我国政府部门和国有经济部门对经济的干预，市场中存在着委托代理问题。因此，对于中小企业而言，在2B的市场上生存下来要比在2C的市场上生存下来复杂得多。当众多2B的小企业无法通过正常的市场活动证明自身的生存能力，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自然无法得到有效解决。从这个意义上说，解决我国小微企业融资难的根本之道在于创造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具体而言，正如十八届三中全会所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指明的，“非公有制经济在支撑增长、促进创新、扩大就业、增加税收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坚持权利平等、机会平等、规则平等，废除对非公有制经济各种形式的不合理规定，消除各种隐性壁垒，制定非公有制企业进入特许经营领域具体办法”，只有这些政策真正落到实处，我国小微企业融资难的问题才有望得到根本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