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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地位与欲望,匈牙利犹太人的生死幻梦

第一财经 2019-11-23 10:02:50

作者:云也退    责编:李刚

有不计其数的人热衷解读犹太人的“发财术”,但其实,犹太人发财所依靠的一个主要因素是很难复制的,那就是历史-社会机遇。

匈牙利著名作家哲尔吉·康拉德(1933年4月~2019年9月)

犹太人有钱,也善于赚钱,不过君子爱财,各有各的道。有不计其数的人热衷解读犹太人的“发财术”,希望总结出一套技能,推销给更多急于发财的人,但其实,犹太人发财所依靠的一个主要因素是很难复制的,那就是历史-社会机遇。

匈牙利的犹太人乐土

19世纪后半期以来,最有钱的犹太人都在哪里?不在美国,美国犹太人得到20世纪后才蔚为大观;也不在法国、德国、英国这几个欧洲豪强那里。他们集中在奥匈帝国。这是个神奇的政权,由奥地利和匈牙利两个古老的王国合并而成,从19世纪中叶问世,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解体,统共只有一个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奥匈的军队疲软,起初还能欺负欺负邻近的波兰等国,拿点地盘过来,而在普鲁士崛起之后,它便一点军事话语权都没了;然而,奥匈却又是有钱有文化的地方,而且越到末年越繁荣,简直让人想起中国的北宋。

奥匈的犹太人参与了这种繁荣。不过奥地利和匈牙利又有所不同,奥地利是比较反犹的,1890年代时,还出了一个有名的反犹市长;相反,匈牙利对犹太人而言就是乐土了,他们深得匈牙利精英阶层的喜欢,后者请他们一起参与城市建设。1860年代,匈牙利问世了第一批中产阶级,其中的主体,一部分是由旧贵族转型而来,另一部分就是犹太人。资本主义和城市化都需要商人,犹太人本就善于经商,而在匈牙利,他们还大量涌入金融业、律师业和医生行业,都是社会地位最高的行当。

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1910年,犹太人在匈牙利的人口数量达到了90多万,其中近六成都是“市民”,住着城市里崭新的公寓甚至别墅,日常马车出门,远离工农业生产的艰苦劳作。少数更加阔绰的犹太人,则选择了乡下居住——比如哲尔吉·康拉德的家庭。

今年9月25日,哲尔吉·康拉德(George Konrad)以86岁高龄去世。他是位名作家,在战后匈牙利文坛颇为活跃,1990年后,他的早期作品得到重版,同时还写了一些回忆录,如2007年出版的《客居己乡》已有中译本。

康拉德家战前的奢华时光

哲尔吉生于1933年4月,他那个枝脉众多的家族,成员大多过着乡绅的生活。哲尔吉回忆童年,家里的奢华味道呼之欲出:椅子套着蓝色的椅套,桌布也是蓝色的,“客厅通往阳台,那里洒满阳光,还有奶酪点心和热可可等着我大驾光临”。每天早晨起来,小哲尔吉都能注意到有很多人围着他工作,浴室在他走进来之前就加了热,客厅里点起了暖和的烤炉,整个大宅子的卫生清晨就已做好。光是女性仆佣,就有七八人之多;家里设施太多,母亲掌握着一大串钥匙,“开关各种门和抽屉要花很长时间”。

老康拉德的发家致富,靠的是做五金生意,店面有200平方米之大,用地下室当仓库,“只要是铁做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到”。五金店最热闹的时候是每周四,店铺里挤满了赶集购物的人,连边远村落的人都会过来。

哲尔吉的母亲家同样出身殷实,但他父亲老康拉德的经商头脑更为关键,很好地利用了妻子那边的财富,从五金生意做起,把家族业务扩张到家具厂、沥青石灰厂和伐木林。在他们所住的整个镇上,全镇1.2万人(其中有大约1000人是犹太人)里,老康拉德是最大的纳税人。为此,镇上绅士俱乐部的赌场授予他会员身份,这当然是一种荣誉,但是虔诚守律的他从未去过那里。

最为重要的是,正如《客居己乡》中所记,进入中产行列的犹太人,在匈牙利较少产生身份危机,他们同时把自己看作犹太人和匈牙利人,融合得很好。哲尔吉说,他家旁边就有个犹太会堂,诵经祷告声日日不绝,他的外祖父一生恪守犹太戒律,父亲也同样虔敬,而到了他这一辈,对匈牙利的热爱之情也是从小就自然而生的。

财富对于犹太人最大的意义之一,就是它能带来安全。像老康拉德这样的纳税大户,政府是十分倚重的,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对奥地利那边的反犹睁一眼闭一眼,而对匈牙利这里,犹太人与匈牙利人大体上良性循环的关系,感到相当的欣慰。可是到了哲尔吉出生以后,纳粹党人的兴起改变了时局,犹太人的财富不再是坚固的靠山,反而会使他们成为被觊觎和掠夺的对象。

“他们来了”

1944年3月19日,纳粹军队正式进入匈牙利。之前这些年,匈牙利政府与纳粹虚与委蛇,对犹太人采取了一些行动,比如要他们在身上佩戴六角黄星,还把少数没什么钱的犹太人弄到乌克兰去强制劳动,却没怎么动大多数的犹太人。不仅如此,其他国家,如苏联、德国、捷克、波兰、罗马尼亚等,那里的犹太人大批逃来暂时还算安全的匈牙利,使得匈牙利全境内的犹太人口一时高达60多万,布达佩斯成了欧洲最大的避风港,也给纳粹提供了“一锅端”的可能。

从1944年4月开始,抓捕行动正式启动,5个月时间,在盖世太保和匈牙利右翼民族主义集团“箭十字党”的联手下,全国三分之二的犹太人遭抓捕,被送进了奥斯维辛-比克瑙一线的集中营,绝大多数都没能活到战后。

哲尔吉·康拉德写下了他那位富商父亲被捕的经过:5月15日早上,“他们来了”,5个德国军官和5个匈牙利宪兵一起。开门后,盖世太保军官宣称军方收到报告,指控他父亲是间谍,在阁楼上藏了一台无线电发报机。家里随即被搜查,发报机没搜出来,父亲和姑父都被带走了。随后,母亲前往警察局去提出控告,当她离开局长办公室时,盖世太保军官开着车截住她,把她也带走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是大逮捕的初期,对这些有钱有名望的犹太人,德国人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先扣他们为人质。但父母离开后,小哲尔吉发现,周围的匈牙利人看他们的眼光正在起变化,之前从未感觉到的恨意浮现在他们的脸上,“路人脸上传达的信息一般不是好感。最不懂掩饰的人会表示:‘好吧,现在你们逃不了了!’大部分人的表情是:‘啊哈,就是这样,他们正在抓走你们,让他们抓吧!’就算是温暖的表情、同情的表情,都伴随着加快的脚步:匆忙的支持。”当逮捕犹太人的行动切实展开,普通匈牙利人是没有力量也没有心思抵抗的,都忙着跟他们撇清关系。

幸运的哲尔吉

然而,哲尔吉是幸运的。他那位看起来畏畏怯怯的父亲,事实上早早做好了准备。他家的大宅是1933年建的,当时设有藏身之处,储存了面粉和其他食物(那位建筑师后来也进了集中营),现在果然用上了。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管棚底下埋了两个铁盒子,里面装了黄金首饰,两个盒子埋得非常隐蔽,后来他家被抄了个底朝天,也只暴露了一个。

在危机尚未爆发之前,母亲就时不时地跟哲尔吉和他姐姐讲家里的这些“后手”。“如果我们分开了,或是再也不能见面,”她说,“你们孩子需要知道我们拥有什么。”两个孩子都记下了,且对外人保守秘密。母亲更是在两个孩子的外套上缝了几个薄薄的金链子,以防他们一旦流落他处时用作经济来源。这是真正的居安思危。老康拉德夫妇知道钱能带来安全,但要让安全切实落到身上,还需要周到的考虑。

父母走后,哲尔吉和姐姐时刻留心。对他们的村子,纳粹的做法是先把犹太人从匈牙利人中隔离出来,之后全数逮捕。就在行动开始之前,哲尔吉和姐姐前往布达佩斯。首先,是一个姨父“邀请”他们过去一起住,他们立刻决定去,因为他们都从父母那里接受了这样的观念:他们的住处再豪华、再舒适,到了需要放弃的时候就得毫不犹豫地放弃。其次,父母留给他们的钱派上了用处,他们花了3万辨戈,从父亲的一个顾客——一位基督徒律师那里拿到了旅行许可,因为在当时,犹太人前去布达佩斯的亲戚家已被严格限制了。虽然那两年通货膨胀得厉害,但3万辨戈还是能折合900美元左右,绝非小数目。

这次果断的旅行救了他们的命。两个孩子,年龄加在一起25岁,自己打包行李,自己跟亲戚告别,自己在身后关上大门,意识到那里回不去了,童年到此为止。他们佩戴着黄色六角星,凌晨三点坐出租马车来到火车站,哲尔吉回忆说,看见他们的人都面露惊奇:他们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布达佩斯惊魂

康拉德的那位姨父曾经为匈牙利打过一战,立过军功,因此享有一些特权,对危险的嗅觉也比较敏锐。他们去布达佩斯的日子是6月25日,走后第二天,故乡小镇的1000多犹太人就都被包围并带走了,一个都没剩。同时,布达佩斯的局势也是瞬息万变。一方面,纳粹党人似乎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东线的苏军正在逼近),因此事实上高效开动着搜捕机器;另一方面,由于在匈牙利过的日子太好,很多犹太人放松了警惕,尤其那些在新兴城市里占据了中产半壁江山的犹太人,安全感都比较强。“中产”,这个词具有很大的麻痹功能,他们从钱、社会地位到人脉一样不缺,于是即便听说了邻近国家发生的可怕事情,也不怎么考虑要给自己找一条逃生之路。

这更见出哲尔吉父母的睿智,以及他自己的幸运来。财富是带给人以安全感,但犹太人的事情从来就需要一分为二来看:安全感本身也是陷阱,任何一种处境都是相对而言的,安全即凶险,相反,凶险也是安全。在布达佩斯,在纳粹党徒和匈牙利自己的极右民族主义政党“箭十字党”的轮番威胁下,哲尔吉先是被姨父姨妈保护,等到姨父自顾不暇(他其实也是一个典型中产,主要考虑的是保自家的产业),一位若菲婶婶又站了出来,把孩子带到自己家,并设法搞到文件,让外国大使馆挂出旗子,宣布保护他们所在的这栋建筑。

即便如此,孩子们也接受了逃生指南的训练,他们看好了自家的窗户,做了演练,如果发生不测,要确保可以沿着窗帘下面的绳子一路攀爬至底下车库顶上。

1944年底,苏军包围了布达佩斯,展开了长达50天的围城战,城内的德国人和匈牙利右翼分子知道末日将近,更加疯狂,没日没夜地搜捕、杀害犹太人和其他平民。在回忆录中,哲尔吉·康拉德颇为深情地说,他在1944~1945年间见到了许多尸体,而他能活下来得“归功于一连串好心的巧合”。他说,这是“受益终身的天赋:在11岁时,能够认清我随时可能被杀死的简单事实,以及学会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犹太人的顽强生命力

总有人觉得,当年遇到如此凶狠激烈的迫害,犹太人本该都早早逃走的。然而他们没这么做的原因非常复杂,有涉及信仰和三观的原因,有东欧犹太人特殊文化的原因,也有现实方面的考虑,而且不同地方的犹太人情况也不同。对于匈牙利犹太人来说,一个很大的原因,在于他们与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关系太紧密了,紧密到了容易对风险选择无视的程度。中产带来的安逸感让人难以割舍,同时又会对与自己生活在一个区域内的邻里不那么关心,遇事习惯先以自安为上。

有一部著名的电影《忧郁星期天》,非常准确地呈现了布达佩斯犹太人的气质和心态。片中,一个在布达佩斯开餐馆的犹太人查波,有一位美丽的养女易洛达,当纳粹军官魏克决心要霸占易洛达、害死查波时,查波并没有关闭餐馆,选择逃走。他总是面带忧郁,看着自己熟悉的布达佩斯,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就是与此城共亡;而他看易洛达的样子,则不仅是慈爱,更有点色眯眯。由于在这里拥有了各种自由,犹太人不会掩饰自己在财富、事业、阶级地位之外,还有更多的欲望。

但犹太人的生命力也确实是强,他们常常用主动选择不走来证明他们必然活下来的信心。当年和哲尔吉同住一个村的犹太孩子共有200人左右,除了他和姐姐外,就只有两人幸存下来,尤其是他喜欢的表姐薇拉,是被“浇上汽油烧死了”的。到了布达佩斯,外界如此恐怖,也仍有犹太人在积极地做一些什么。

哲尔吉写到一位马里奥,那是他在布达佩斯的邻居,因为参与了一些秘密行动而被箭十字党徒搜捕。马里奥和父亲被捆在一起,射击后扔进了多瑙河,他父亲胸口中弹,死了,马里奥则只是胳膊中弹,他在水中使劲与父亲挣脱开,然后抱着一块浮冰,沿着多瑙河漂流到伊丽莎白桥下。严冬的河面上到处漂浮着寒冰,马里奥居然没有被冰夹死,而是一身血水地爬上岸,往家里走。路上他再一次被暴徒拦下,这时的他早就豁出去了,对抓他的人说:“你要是乐意,就再开一枪把我打进多瑙河吧。”

哲尔吉·康拉德自己更是吉人天相。不单他自己熬过了最凶险的几个月,就连被捕的父母都非常幸运,不像其他同乡那样身陷集中营,化成灰烬,而是被扣在奥地利一座劳动营里。1945年5月,二战一结束,他们就活着回到了匈牙利,清理了自家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房子,重新开张做五金生意。一开始货架只有四排货物,随后有了六排,再后来有了十二排。

这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精神品质可以总结:他们让生活继续,是因为他们“有五个孩子要养”。哲尔吉·康拉德的母亲后来安然活到百岁:他们真的把活着变成了一场值得庆贺的胜利。

《客居己乡: 一段匈牙利生活》

[匈]哲尔吉·康拉德 著

人民日报出版社 2019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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