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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德萨的启示:百年瘟疫如何让城市富足繁盛

第一财经 2020-08-01 10:39:10

作者:吴丹    责编:李刚

一座由蛮荒的边境口岸发展起来的城市,如何面对瘟疫的打击,并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抗疫中寻找经济和文化的出路,敖德萨在百年前给出了答案。

“19世纪在敖德萨暴发的瘟疫,与我们当下遭遇的全球疫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回看自己的新书《一座梦想之城的创造与死亡:敖德萨的历史》,美国乔治敦大学国际事务和政府学教授查尔斯·金感叹,历史的相似总令人难以置信。

尽管一两个世纪过去了,人类面对凶险的传染病时,无论是社会的政治经济状态、城市的隔离措施,还是人们面对瘟疫时从恐慌到适应的心理过程,都如此相似。

一座由蛮荒的边境口岸发展起来的城市,如何面对瘟疫的打击,并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抗疫中寻找经济和文化的出路,敖德萨在百年前给出了答案。

十多年前,查尔斯·金在完成著作《黑海史》时,就对黑海北岸敖德萨这个国际大都市的魅力和传奇历史思考良久。他数次乘坐汽车、飞机、火车和轮船抵达敖德萨,一次次深入研究当地的档案文件,像完成拼图一般,将这座城市经历的瘟疫、战争、被占领史和种族灭绝史梳理出来。

《战舰波将金号》剧照

关于敖德萨,苏联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拍摄于1925年的著名电影《战舰波将金号》,曾有过最直观的记录。这部庆祝第一次俄国革命胜利的电影,因在敖德萨港口著名的石阶上拍摄了一段屠杀场景,奉献了电影史上的经典镜头。尽管1905年革命的场景来自导演的虚构想象,但查尔斯·金认为,电影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敖德萨的城市形象。

1867年,马克·吐温乘坐游轮抵达敖德萨时,正是站在这些石阶上,眺望平静的黑海,俯瞰城市宽阔整洁的街道,赞叹“我们的眼里全是美国景象!”

位于黑海北岸的敖德萨,曾是介于大海和草原之间的荒岛,从一个偏僻的村庄发展为多元文化的共存之地、一个国际化的城市。它是犹太人、俄国人、乌克兰人和其他族裔挚爱的冒险之地,也曾因瘟疫、革命和战争的悲剧经历,不断摇摆在繁荣和衰败之间。

“就城市发展的艰难过程而言,介于创造和毁灭之间的摇摆,也许是一种正常状态。”查尔斯·金在书中写道。

一个世纪的瘟疫浩劫

1812年,炎热夏日,敖德萨当地剧院一位女舞蹈演员发现自己头痛不已,紧接着是呕吐、腹股沟疼痛,不到36小时便死亡。几天后,死亡人数逐渐增加,且临死前的病症皆相似。

当时敖德萨的总督,是一位从法国投奔俄国而来的青年俊杰,名叫黎塞留。他于1803年被新任沙皇任命为总督,瘟疫暴发时,他本应带军队抗击拿破仑战争,接连死亡的病例让他决定留下来调查。

官员们调查发现,早在7个月前,就陆续有农民离奇去世。直到被公众关注的演员染病去世,引起关注,鼠疫已侵袭城市中心。

黎塞留决定关闭所有可能聚集人群的场所。剧院、教堂、商业交易中心、法院和海关都关闭了,政府每天公布疫情报告,并封闭城市边界。一切外来者均实施24天隔离措施,市民被禁止出家门,禁止聚会,政府甚至动用军事力量强制执行检疫措施。这些如今看起来极为熟悉的措施,在当时的社会,无疑是大胆举措。

“人们几乎不敢呼吸了,唯恐传染病正在空气中飘荡。”在一位目击者的记述中,查尔斯·金读到,敖德萨如何陷入一片死寂。那种全城停滞的状态,跟今天疫情下的世界有几分相似——街头穿行着运送尸体的木板车,运送者穿着具有防疫功能的油浸罩衣艰难跋涉,郊区随处可见挖好的墓坑。

对敖德萨这座港口城市来说,每年到访的船只无数,瘟疫很容易从码头蔓延,深潜入市中心。查尔斯·金认为,在传染病盛行的年代,地中海和黑海区域的港口城市都在疲于应对不断暴发的各种传染病,这也让城市经历了持续一个世纪的毁灭性危机。

19世纪的敖德萨   东方IC图

1790年至1830年,五次鼠疫的暴发,令敖德萨元气大伤。查尔斯·金认为,恰是瘟疫塑造了城市的政治经济结构。在瘟疫中,黎塞留将敖德萨变成一个自由港,一个多元的社会群体庇护所,建立起一个文化多元且充满韧性的新兴城市。

黎塞留强制执行检疫和隔离措施,政府设立隔离中心,从欧洲各国来的人口进入城市之前必须隔离,这些措施都有效地控制了疫情。

“数千人死亡带来的忧伤情绪,连同那个漫长而死寂的冬天,带来了一种全新而充满喜感的风气。”他在书中写道,1813年秋天,城市的出生人口明显增加。

短短几十年时间,这里变成“欧洲各国共有的领地”,贸易的开放带来一片商业繁荣。

瘟疫带来的文艺繁荣

敖德萨的城市性格是复杂的,它是自由的乐土,孕育了无数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仅19世纪,敖德萨诞生的钢琴家、小提琴家、作曲家就有20多位。

在研究其历史时,查尔斯·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瘟疫对于城市文化的繁荣起到了意想不到的积极作用,他将这个奇怪的现象称为“病理学和娱乐业的相互依存”。

鼠疫暴发期,政府设立的检疫所收容了很多外国游客。没有携带行李的游客在这里隔离24天,携带货物或可疑商品的人,则需隔离12个星期。

强制隔离的人数之多、时间之长,使得这成为敖德萨人赚钱的一笔生意。流行病形成了一条产业链,逐渐在城市经济生活中扮演起重要角色。

政府因财政紧张,将游客隔离期间所需的食物都承包给私人公司,一些具有商业头脑的公司接管了城市剧院的经营业务,将剧院变成隔离所。源源不断的游客从港口来到剧院,支付食宿费用,接受检疫。

到后来,每逢瘟疫暴发季,剧院总是人满为患,演出市场也十分热闹,隔离期间无聊的游客们,可以在这里享有娱乐自由。

敖德萨国家歌剧和芭蕾舞学术剧院是敖德萨最古老的剧院   东方IC图

1847年,作曲家李斯特在敖德萨举办钢琴演奏会,果戈理也在敖德萨完成《钦差大臣》的演出。这些作曲家、文学家的资金来源,很大程度上与流行病产业带来的收入密切相关。

1823年,生性放浪的文学家普希金被流放到敖德萨。“普希金在敖德萨爱上了敖德萨总督夫人,她后来成了《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灵感来源。”查尔斯·金说。

俄国科学家梅奇尼科夫曾获诺贝尔生理学及医学奖,他当年的实验室所在地,正是被瘟疫困扰的敖德萨港口。

无论是知识分子、文化人、音乐家,还是政治激进分子,都将敖德萨当作乐土和庇护所。一位英国访客曾写道:“敖德萨会被人当成微缩版的圣彼得堡。”

“直到20世纪,敖德萨才战胜了这场持续一个世纪的瘟疫。”查尔斯·金认为,要研究这座城市雄心勃勃的传奇历史,瘟疫注定是绕不开的因素。敖德萨最终发展成了一个由许多民族和宗教组成的世界性城市。它战胜瘟疫,不是靠城市自身的力量,而是因为在黑海乃至全球范围内,瘟疫全面得以控制。

如今的敖德萨州卡罗利诺-布加兹小镇风光   东方IC图

对话查尔斯·金:大规模的流行病一时难以根除,我们需要对生活进行深刻调整

第一财经:你为什么会对敖德萨这个由偏僻小村庄发展起来的城市感兴趣?研究其历史时,最让你感兴趣的传奇部分是什么?

查尔斯·金:敖德萨作为一个小而国际化的城市,对世界历史和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就其本身而言,这个城市就很有趣。但我认为,它还有更宏大的故事和更深层的教训可供挖掘。

敖德萨在过去两个世纪中的崛起和转型告诉我们,一座城市的蓬勃发展取决于什么,然后,在遭遇战争、疾病和的威胁种族斗争时,社会所呈现出的脆弱性。

敖德萨是都市怀旧之情的代表,几乎在其历史的每个时期,人们都对前辈怀着嫉妒之心,仿佛每个人都生活在之前黄金时代的暮色中。

第一财经:在敖德萨历史上,淋巴腺鼠疫(黑死病)曾五次肆虐这个城市。时任总督黎塞留的防疫举措,包括信息公开、封闭城市,你如何评价这些措施在当时社会的大胆和先进?

查尔斯·金:你不可能不察觉到,19世纪在敖德萨暴发的瘟疫,与我们当下遭遇的全球疫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城市的管理者极力控制这种疾病,隔离到访者并处理大量病患和死者。关于敖德萨的隔离体系,很多旅行者都亲历过,并且记述下这种体验。这些措施是有效的,但通常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无论如何,直到开发出有效的抗生素,这种疾病才真正被根除。

这不是一堂轻松的课,敖德萨的历史告诉我们,如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与疾病共存,将其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并且设法在其中蓬勃发展。

第一财经:有一个细节是,当敖德萨鼠疫暴发时,当地娱乐业空前发展,为文化产业带来充足的资金,瘟疫在当时是否也促进了文化繁荣?

查尔斯·金:的确,敖德萨在19世纪中叶的艺术兴盛,源于疾病生意而产生的财富。

隔离机构总是滋生腐败,形成交易的温床。人们必须自付房屋和食品的费用,这创造了20世纪的商机。另外,地方官员通常愿意收受贿赂,让富人完全逃脱检疫。

第一财经:长达一个世纪的流行病对城市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产生了什么样的深远影响?

查尔斯·金:地中海和黑海区域有如此之多的港口城市,导致这些城市不得不应对数种传染病,比如肺炎、鼠疫、斑疹伤寒、霍乱和其他疾病。这表明,每个城市抵抗瘟疫的措施都是屡见不鲜的。

当时的人们面对各种流行病的大规模暴发,不得不接受现实,调整自己的生活,因为几乎每个季节都会发生疾病。敖德萨的经济和艺术生活,也必须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挣扎求生。真正有创造力的人发现,他们不仅可以充分利用局势,而且可以在危机时期找到新的机会。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必须接受一个现实,大规模的流行病一时是难以根除的,我们需要对生活进行深刻调整。

美国乔治敦大学国际事务和政府学教授查尔斯•金   摄影/Miriam Lomaskin

第一财经:最近,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称,新冠肺炎流行病或许将持续到2025年。对于我们当下的全球化世界,你认为瘟疫会如何影响世界?

查尔斯·金:在全球经济联系空前紧密的历史时刻,我们所遭遇的这场疫情,肯定会对世界产生深远影响。但具体影响会是什么,恐怕我没有特别的见解。

就敖德萨而言,它曾是重要的粮食出口国,但19世纪末的大部分时间,城市因瘟疫而不得不关闭港口,影响小麦出口,相当于断了城市的经济命脉,导致城市经济下滑。事实上,在19世纪,不仅是战争和气候,流行病的暴发也会对城市的命运产生巨大影响,塑造城市的政治文化图景。越是大城市,疾病越是容易流传。

第一财经:你将敖德萨称为梦想之城,同时也是一个“残酷的住所”。你怎么解读它的“梦想”与它的“残酷”?

查尔斯·金:几个世纪以来,很多人都梦想着这座城市。叶卡捷琳娜大帝在介于草原和大海之间的平坦之地建立起敖德萨,一个又一个被流放的法国人来这里走马上任。接着,它又被一个个俄国管理者所改造。苏联时期,敖德萨成为杰出的南部海港,它与圣彼得堡一样,都是以白手起家的方式建造起来的城市。

像许多港口城市一样,敖德萨可能是一个非常暴力和残酷的地方。20世纪初,它已成为俄罗斯帝国境内影响最深远、最臭名昭著的反犹暴力活动发源地。

它经历过包括革命和内战在内的战争,二战期间,又经历了残酷的军事占领,庞大的犹太社区被消灭。无论从城市景观还是人口统计学来说,这座城市都在200年里经历着巨变。

第一财经:你曾说,敖德萨的困境来自多元文化城市的困境,它不断挣扎以保持多样性,同时又不至于陷入社会混乱的边缘。这个城市的历史对今天有什么借鉴意义?

查尔斯·金:要成就一座世界主义的城市,需要人们做出诸多努力。它要求人们接受与自己不同的人,无论是外表、饮食、语言还是信仰不同,所有人都能在同一个社区中生活。

敖德萨的历史经验表明,当人们在社区中容纳彼此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伟大的艺术、伟大的音乐、伟大的文化,很少来自于人们对自己的过度关注。创造力似乎总是诞生于看似混杂纷乱的多元文化之中。

《一座梦想之城的创造与死亡:敖德萨的历史》

[美]查尔斯·金 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0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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