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币驱逐良币”的格局还要在新兴行业肆虐多久？

在科技行业，有一个被奉为圭璧的商业规律：新技术常常不会创造全新的行业，而是新技术被用来对传统行业进行改造和革命，从而使得传统行业变得更加有效率。

但是，这个商业规律最近几年似乎不太起作用。一些被新的技术和商业模式改变的传统行业，却爆出了巨大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在之前并不存在。这又是为什么呢？是什么导致本应提高生产效率、市场效率的技术手段，以及那些重新以更高效率组织商业活动的新商业模式，在改革传统行业时，却落下了一地鸡毛？

在今年秋冬，长租公寓行业集中出现了问题。一时间，许多长租公寓公司或破产倒闭、或经营困难，导致大量的租客和房东受到巨大损失。一时之间，社会反响十分巨大。

从本质上来说，长租公寓并不是一个糟糕的商业模式。一直以来，租房市场都存在无序和混乱的情况。租客拖欠房费不付者有之；冒充房东的中介机构同时把房子租给两拨人者有之；乱改房子违规出租、一个小公寓房里住一二十人者有之；至于租客退房以后，房东找各种理由不退押金者更是常见。

对于这样一个比较散乱和无序的行业，一些新兴的科技公司，利用自己的网络平台作为租房的中间平台，一方面能够保证租客可以得到标准化、按规章打理过的房子，一方面可以让房东不为催收租金烦恼，本身是一个创新的商业模式。

当一个新的商业模式可以对旧的、混乱而零散的行业格局进行整合的时候，从理论上来说，这个新的商业模式是有其价值的。而由于创造了新的商业价值，其中的企业只要有序经营，也可以活得很好：就像封建社会逐步取代奴隶社会那样简单。但是，在真实的市场上，情况却不是这样。

在长租公寓行业，许多本该一手收钱一手交房、安稳收取中间费用的中间平台，却把生意做成了一地鸡毛。这些公司一方面对房东许诺以高于市场平均水平的租金，一方面以低廉的价格把房子租给租客，换取租客一次性支付长期的租金。但是，在拿到租金以后，这些公司却不把钱立即支付给房东，而是把大部分的钱留下来，进行进一步的市场拓展。

简单来说，这种一手高价收房、一手低价租房的生意模式，在长期是并不赚钱、而且要亏本的。但是，当这种公司与一家正规经营、慢慢累积利润的长租公寓公司相遇时，后者的竞争力，却远远不如前者。

让我们假设有两家公司A和B，A公司稳健经营，每个月以4千元的价格从房东手上收房子，以5千元租给房客，留下1千元的利润进行发展。同时A公司自己并不截留任何资金，收到1个月5千元的房租，就立即付4千元给房东，收到12个月房租就立即付12个月给房东。

而同时，B公司每个月以5元从房东手上收房子，只要租客付4千元，但是每次要求租客付12个月的房租、却只付给房东1个月的房租，将其中11个月房租截留下来自己用。也就是说，B公司每做1单12个月租期的生意，可以收到4万8千元现金，却只用支付5千元，可以留下4万3千元进行发展。

当A公司和B公司竞争时，在长期胜出的必然是A公司，因为A公司可以一直留存利润。但是，A公司的短期发展能力却远远不如B公司，因为A公司每签下一单生意，在第一个月的当时，只能得到1千元进行发展，而B公司却可以得到4万3千元。更重要的是，由于B公司给房东的价格和给租客的价格，都比A公司更优惠，因此市场上绝大多数的客户，都会选择B公司。

如果我们假设市场上有10个客户，只在第一个月有1个客户选择了A公司，9个客户选择了房租价格更加优惠的B公司，那么在第一个月里，A公司只会有1千元进行拓展，B公司会有43万元。依靠43万元，B公司可以在第二个月里碾压A公司，在第二个月出现的10个客户中拿下不止9个、而是9.9个客户。以此类推，A公司会迅速丢掉所有的市场份额。

在这种情况下，出问题的并不是长租公寓这个新兴的商业模式，而是这个行业中“劣币驱逐良币”的商业状态。当一步一个脚印前进的A公司，遇到依靠损伤自己长期利益进行扩张的B公司时，A公司完全不是B公司的对手，市场影响力可能连后者的1%都不到。

也就是说，在这种“劣币驱逐良币”的市场竞争环境中，不是做大的公司最终出了问题，而是只有那些一开始就出了问题的公司，才能够做大。

在武侠小说中，常常有正派武功和邪派武功的对决，而以上这种商业之争恰恰和这种对决十分相似。正派武功内功悠长、注重根基的培养，在长期既能达到天人合一的武术境界，又能延年益寿、鹤发童颜。相反，邪派武功依靠逼迫出自己的内力、损害自己的身体，在短期发出惊人的爆发力，虽然日久天长必然不支，但是却能一时取胜，扰乱武林。

当B公司持续膨胀了相当长的时间以后，由于它总是以5千元的价格付给房东、只用4千元的价格将房子租给房客，同时加上巨量的推广费用，它的资金缺口必然越来越大。这种资金缺口一开始还能依靠找投资者投资、上市融资、以及依靠迅速扩张获得的资金来做寅吃卯粮的支撑，但是时间越长，资金的缺口就越大。

最后，当B公司轰然倒下时，留下的是一地鸡毛。租客交了房租给平台，但是房东不再能从已经严重失血的平台收到钱，于是房东试图赶已经交了钱的租客，让他们搬出房子。由于租住房子的人多半经济并不宽裕，而不少房东也是贷款买房、靠房租还贷款，因此往往双方都受损十分严重。

当“劣币驱逐良币”的商业竞争格局出现以后，我们经常会看到，那些精打细算量入为出的长租公寓企业，完全竞争不过那些高价收房、低价租房、“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的长租公寓企业。当“只有出问题的企业才能做大”以后，我们也就会发现，那些真正做大的企业，许多都出了问题。

而对于那些试图精打细算做长久生意的企业来说，他们消失的原因还不仅仅来自竞争对手的直接竞争。来自商业收购的金钱诱惑，也是让他们消失的原因之一。

当在竞争中彻底落败以后，在竞争对手、或者是投资公司拿着大把的现金来收购这些落败的“良币”企业时，又有多少企业家还能坚持自己的创业初心，不把已经落败的企业卖掉，赚个至少还能糊口保本的钱呢？

其实，最近几年，在许多用科技手段改造了传统行业的新兴行业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

以P2P（点对点网络借贷）行业为例，这个行业试图用互联网的平台撮合手段，将需要资金的人和愿意借出资金的人，以传统市场难以达到的高效率，在网络上撮合起来，并且从中间抽取一些提成作为自己的利润。

从本质上来说，P2P也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典型。这种网络借贷平台，实际上和民间常见的个人互相借贷，并没有本质区别，而且效率比后者还要高的多。但是，当“劣币驱逐良币”的市场现象显现之后，事情就变得和长租公寓行业中发生的情况完全一样了。

当两家公司同时提供P2P网络借贷撮合服务时，一家“良币”公司量入为出、精打细算，只做单纯的撮合服务，借出的资金立即就到借入资金者的手上，中间不囤积任何资金；另一家“劣币”公司则大包大揽，高价吸收资金、低价放出资金，甚至还用资金池囤积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资金、而不实际借出资金。当这两家公司展开竞争时，“良币”公司就完全不是“劣币”公司的对手。

最后随着竞争加剧，市场上最大的公司几乎被“劣币”公司所霸占。而坚持稳健经营的“良币”公司，要不就是市场份额丢光、被竞争出局，要不就是被“劣币”公司高价收购。如此场景，与长租公寓行业几乎如出一辙。

在经过多年的折腾以后，到了2020年底，高峰时期的全国五千多家P2P公司，终于彻底清零一家不剩。从2007年第一家P2P公司拍拍贷成立算起，13年的时间，宣告了一个网络新兴行业的落幕。

在其它一些新兴行业中，我们也能看到这样的现象。在共享单车行业（又称共享自行车）中，一些企业挪用使用者的押金进行扩张，结果最后自己虽然短时间做到了巨大的规模，但终于因为入不敷出、资金链断裂而问题频出，大量的使用者无法退出押金，也难以再享受到往日的服务。

而作为一个全新的组织模式，共享办公室行业也出现了“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不顾自身利润率而疯狂扩张的共享办公室公司，在驱逐了谨慎的商业对手以后，不少也陷入了经营的困顿之中。

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的新兴行业，都出现了“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也就是说，“劣币驱逐良币”并不是一个一定会发生的现象，而是在它一旦发生以后，往往难以凭借商业社会自身的规律而将其自动消除。

以网络约车行业来说，这个行业本身也存在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可能，头部的网络约车公司也可以挪用客户充值的钱进行扩张、碾压竞争对手，最后在将竞争对手都拿下以后自爆身亡：就像长租公寓行业出现的问题一样。

但是，这个行业中的龙头公司都没有选择这样做，而是选择了相对稳健一些的经营方法，当资金出现缺口的时候也往往使用融资、上市、削减补贴、而不是挪用资金的方法进行资金补充。于是，“劣币驱逐良币”的行业魔咒，并没有在这个行业身上体现出来。

需要指出的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商业现象，就像“商业癌症”垄断一样，往往难以自愈。一旦行业中出现企业进行“劣币”式的商业扩张、即使牺牲长期的生存可能也要达到短期扩张目的，那么对于那些希望长期做生意的“良币”企业来说，依靠自己的力量，往往难以抵御。

这时候，如果不加以干预，那么遭到“劣币驱逐良币”现象的行业，往往会在几年以后变得一地鸡毛：不是行业里的头部公司经营不善出了问题，而是只有出问题的公司才能做大、才能成为行业里的头部公司。希望这些行业自愈，往往是不现实的，因为“良币”公司在“劣币”公司的打击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这时，从维护商业社会稳定和社会福利的角度考虑，政府的规章制定和市场监管，就变得极其重要。

（作者为九圜青泉科技首席投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