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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雅各泰和他的三个贵人

第一财经 2021-03-20 10:15:37 听新闻

作者:云也退    责编:李刚

2月25日,著名法语诗人、翻译家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在法国逝世,享年95岁。雅各泰出生于瑞士,曾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2月25日,著名法语诗人、翻译家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在法国逝世,享年95岁。雅各泰出生于瑞士,1953年与妻子定居法国南部德隆省的小村庄格里尼翁。他的诗作曾获蒙田文学奖、法兰西科学院奖、荷尔德林诗歌奖、彼特拉克诗歌奖等多项文学大奖,还曾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此外,他还是一位享誉欧洲的翻译家,曾将荷马、柏拉图、穆齐尔等诸多大师名家的作品译成法文。

紫气氤氲的薰衣草,缓流不止的罗讷河,阒寂的山谷中光线在分秒的计数中变化。普罗旺斯是养育诗人和画家的地方,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史前时代”,普罗旺斯就出过一位本土的获奖诗人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1904年获奖),再后来,法国超现实主义诗歌巨匠勒内·夏尔也来自这里。比他稍晚一些,一位来自瑞士的诗人来到普罗旺斯,在德隆山上的小村庄格里尼翁找到了定居之处。他就是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1925~2021),他和他的画家夫人,都认为这片僻静而绝美的地方,是可以寄付终生的。

夫人安妮-马利(Anne-Marie)是雅各泰的贵人。1953年,她做出了和雅各泰一起移居普罗旺斯的决定:她要画画,雅各泰则要写诗。那时,他已经在瑞士和法国的诗歌圈子里有了名气,出版了第一本重要的诗集,认识了像让-鲍朗、弗朗西斯·蓬热这样的当红的作家和诗人,以及伽利玛这样实力雄厚的文学出版商。迁居普罗旺斯,意味着离开主流的视野,没有安妮-马利的同心,雅各泰办不到。

但其实生活很不容易。不管定居在哪里,要活下去都需要钱——这是写诗无法换来的东西。雅各泰在他破败的家乡小城穆冬生活了8年,然后去到了洛桑。他13岁时就以自写的诗作为圣诞礼物送给父母,他的第一部诗集《恐惧》就得到了众口一词的赞誉,评论家乔治·尼考勒说,书中的诗句可以和魏尔伦、雅姆、阿波利奈尔这一批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初最杰出的法语诗人的作品相媲美。

“我现在懂得,我什么都没有,就连这不过是些败叶的绚丽黄金都没有,/更没有这些从昨天飞到明天的日子,带着大批的翅膀飞向一个幸福的国度。”《恐惧》中的一首十四行诗这样写道。怀疑和否定的意象充盈着他的诗。由于认识那些大人物,读了他们的作品,雅各泰还特别谨慎,特别字斟句酌,担心自己的声音里混杂了别人的影响,更不愿意随便地发表,免得将来“悔其少作”。

山居岁月与翻译

1953年10月后,他们在格里尼翁村的一所旧房子里,在没有暖气的简陋室内开始了山居的工作和生活。钱从哪里来?添人进口的未来如何应对?幸好他们早有考虑,他手中有一些翻译合同:译书能挣钱。

他从20岁起就接到出版商的委托,把德语文豪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等作品翻译成法语;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桩翻译,始于1955年翻译奥地利籍德语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直到1989年,他积累成了一整套法语版的穆氏作品,结成了13卷。

雅各泰隐居的法国南方小村格里尼翁
说起来,他从事翻译,要靠着第二位贵人的引路,那就是居斯塔夫·鲁德。

鲁德比雅各泰大28岁,是19世纪末出生的人。1936年他在古城洛桑牵头创办了一个出版公司,5年后又创办了“基尔德文学奖”,并自任评委会主席。这个奖项支持了一批瑞士作家的写作,也把更多的国外作品引进到瑞士来。1941年,鲁德出版了一部诗集《为一台收割机而作》,并凭它获得了一个奖项,雅各泰也去出席获奖晚会,他是想去见见当时瑞士最著名的诗人夏尔·斐迪南-拉缪兹,听听他的演讲,不料却对鲁德一见如故。鲁德在给拉缪兹的谢词中念出这样一句诗:“一场夜行后的云雀,用歌唱来宣告一个比歌声更纯净的世界醒来,没有听过这歌声的人,大概无法明白什么是诗”。这句话打动了雅各泰的心。

鲁德也是个很好的摄影师,参加各种活动时,总是带着相机给到场的人拍照,还对风景有独特的理解;他身躯健壮,常年住在汝拉山区自己祖父留下的农场里,和妹妹在一起,以干农活、写作和摄影为日常工作。鲁德告诉雅各泰,自己最喜欢德国文学,他的很多灵感,以及摄影审美的角度,都来自18~19世纪的德国浪漫派。

这是一位真正的隐士。雅各泰在次年春天给鲁德写信,向他要一本签名本的《为一台收割机而作》,并且跟随鲁德读那些德语诗人,如荷尔德林、里尔克,还有以虔诚恬静著称的法语诗人保罗·克洛代尔。当鲁德在1942年11月出版了他翻译的法文版荷尔德林诗选,雅各泰第一时间买了书。日后,他也会出版自己翻译的荷尔德林诗文,并在1967年终于促成了荷尔德林全集被法国最负盛誉的经典文学丛书系列“七星文库”收入。

漫步和观察

鲁德的很多诗集,都是以他自己的照片为封面的,尤其有一组他的自拍照特别显眼:照片中的鲁德,赤着上身,仿佛抹了健美油一样地光泽熠熠。他挥舞锄头,他扛锹,他牵马,马背上驮着堆得高高的草,肌肉在皮肤下显出了纹理。拍摄这种二战前德国人最喜闻乐见的展示男性体魄的照片,也可见鲁德对德国的亲近(尤其可以对比莱妮·里芬斯塔尔为纳粹德国拍摄的纪录片《奥林匹亚》)。雅各泰几乎是以鲁德的照片为模板,找到了格里尼翁村;不过,在诗歌写作上,他并不完全追随鲁德。鲁德喜欢一再地写劳动的场景,诺瓦利斯和荷尔德林这两位德意志诗人给了他灵感和动力,让他将瑞士法语区的牧歌传统和现代主义的焦虑与幻灭结合了起来;而在雅各泰这里,漫步和观察取代了劳动,成为他主要的美学体验,也是更为纯粹和直接的追求。

雅各泰追求直接性,希望语言透明;他的诗歌越到晚期,越表现出对“存在”的直接拷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在风景面前我的意义何在?我们如何相遇?在众多的格里尼翁“漫步诗文”中,有这样一些句子颇具代表性:

“我爱的是大地,是时间变化的力量,透过窗户,我看到此时此刻,冬夜的影子吸收了树木、花园、小葡萄园、岩石,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车灯在那里循环,而在天空之上,至少此刻,仍然是一个空间,一个近乎轻盈的深度,几乎没有云层的威胁。”

对于事物的谦卑的无知感,就像他的一部诗集《无知者》的名字一样,反映了他一贯的关怀和他对写诗这件事的认识。诗人的使命,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准确地表达自己对世界的观察,表达自己存在的形式——在此过程中不断地说出作为一个谜团的“存在”。他对诗歌这项事业的认同感,同他内心的怀疑和自知无知,是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他特别欣赏的一位思想家是法国的西蒙娜·韦依,然而他唯一不能认同的一点,就是韦依总是那么确定地下断语。“确定性对我来说是世上最陌生的东西:我的诗歌都从不确定性出发。”雅各泰在沉默了近50年后接受的一次访谈里说。他说他所有的写作都是从晦涩、迷茫的状态,从迷失在世界中的感觉出发的。

与莫兰迪相遇

他和妻子沿着最普通的道路行进: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家庭扩大了,为此要更加勤勉工作。大诗人拉穆兹当年因为写诗,迫使妻子放弃了艺术生涯,忙于持家,可是安妮-马利不必如此,她的水彩画虽然水平一般,但雅各泰很欣慰地说,作为一位女性,她没有为那些不得不做的事而疲惫不堪。“时间让我们疲惫,但也知道如何帮助我们”,他说,他的进步仿佛是“在睡眠中取得的,仿佛白天本身和夜晚——几乎如同眼睛和手一样——都起了作用”。

雅各泰的诗艺精进,靠了一位画家的触动,不是他妻子,而是他的第三位贵人:意大利的乔治·莫兰迪。雅各泰感恩于鲁德,为此在1977年鲁德逝世后,他主持了鲁德作品集的编纂,还写了一部专著;而对莫兰迪,他用他的各种诗文来致敬。莫兰迪是罗讷河的儿子,雅各泰在莫兰迪的画笔下,在那些赤裸裸的、无声的,仿佛是一些从土黄色、土绿色中自然获得了轮廓的静物里,一再地发现大地的奥秘,感受到事物的自足、完满。莫兰迪的画本身就是诗,他把诗人能写的都给“写”进了画面里,因此配首诗都纯属多余;但雅各泰得到的启示是,这些完全自足的事物,就犹如牛顿所谓的万有引力那样,彼此之间随时在“相遇”,所以莫兰迪的画面为自然界的每个细节都注入了“直接性”:一座山坡,一个瓶子,一片果园,一处林地,人以感官与之相遇,并反复产生惊讶。

雅各泰在这里继续沉思,这仿佛是他距离存在之谜最近的时刻。谜团就浮现在眼前,向人的心智招手。莫兰迪撇弃了古典绘画所追求和强调的大多数要点,比如透视的精确,光影的过渡,对细节的“忠实还原”,他把天空和远山都画成了陶罐泥坯的颜色,并且一再地重复;他所描绘的风景从来是闷声不响的,连一丝风都无法感知到,一切都凝固着,也看不出什么内涵。但雅各泰通过诗句自问:何以这微不足道的单调如此清醒,而且脱俗,以如此执着的温柔来向观者发言?它们让人一览无余的简单,仿佛道破了三千年来哲人们追寻的终极奥义。

雅各泰也喜欢谈东方。他引用作家让-克里斯托弗·拜伊的话说,莫兰迪的绘画,是一种堪比日本茶道的仪式。茶道,或是中国老子的某些思想,都以静默为高妙,雅各泰其实借此表达了一种拒绝继续评论的态度——对他来说,就算是保罗·瓦雷里对莫兰迪画作的著名断语“蔚蓝中的忍耐”,都是不必要的。他说,任何评论,除非为了给作品以更大的荣耀,否则都不必抱以希望。

他自己的作品在法语和德语世界都被广泛地研究。研究他的人往往咀嚼他在怀疑、不确定、沉默之下的激情,就像他自己在莫兰迪沉睡的色彩下面识别强烈的火焰。雅各泰希望这样的阅读和欣赏是“神圣的对话”,因其直接而神圣,因其相遇而对话。每一件卑微的物体,在其间都能变成一座小纪念碑,位于时间的边缘,让朝圣者以其为碗盏来收集自己的“存在之水”。此时,再打开鲁德拍下的风景照片,你几乎可以看到一种莫兰迪绘画的摄影版本。在压得很低的镜头下传来鲁德诗中的声音:

“我不反对伟大、美丽和痛苦,但反对宏大的口号,我永不能发出声音。我竭力把我们最纯洁的情感,最用心的生活小表象,升华成向死亡的大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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