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读历史?
最近几年,中国兴起了历史热。市场上出现了大量重写中国史的著作,并且无论是否专业学者、国内学者,都是畅销。
国人为何突然爱读历史?其实这并不新鲜。在人类史上,一个迅猛崛起的大国,通常都会发生从内到外的剧烈变迁,于是,它过去所依赖的参照系不再起作用——它无法说清三个重要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要什么?谁是我们的朋友?
于是,人们陷入一种深刻的身份焦虑。
为了理解自己的处境、避免糟糕的前景,处在十字路口的大国往往都会关注历史。它懵懵懂懂地走到了没有路标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它渴望重新理解历史,以此廓清当下、构想未来。
祖先的辉煌不是我们自己的辉煌,祖先的苦难却极有可能成为我们自己的苦难。
一个大国,只有谦卑、深刻地对历史进行反思,找准自己的世界历史地位,从内至外地把握“自我与世界”的一致性,才能真正造福国民与人类。
否则,它曾经蒙受的苦难都将被白白浪费,而它自以为得意的“辉煌”也将会成为过眼云烟,甚至是全人类的耻辱。
一个政治共同体的自我身份,通常基于两种理论叙事的构建:
1. 我们“应该”是什么人——政治哲学的叙事,它会为该政治体确立了正义的目标、未来的方向;
2.我们“其实”是什么人——历史哲学的叙事,它会确立该政治体的认同边界,确认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
单纯依靠前者,无法回应该共同体的特殊处境、现实关切;单纯依靠后者,无法真正地融入世界、长期地立足世界。
当下中国的身份焦虑,正是一种对新的历史哲学、历史叙事的渴求——国人在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意义上,迫切地想要回答“我们是谁”。
这种叙事在直观上是重述过去,更深远的意义是“勾勒未来——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是基于对过去的理解和参照。
中华帝国:独一传承的轴心文明
我认为中国历史的特殊性主要有两点:
1.中国是一个轴心文明的载体;
2.中国的超大规模性。
要想理解中国历史所有的运动逻辑、当下所有的中国问题,几乎都在于对这两点的把握。
所谓轴心文明,即在公元前800~200年间的轴心时代出现的原生性文明。延续自该时代的中国文明,或许曾受过其他文明的激发,但其原生性的内核始终存在。
轴心文明的特征在于其普世主义取向,绝不局限于一族一地,而是以“天下”为思考单位。
这一特征使得中国的精神结构中,天然具有普遍主义的冲动:在古代,它将自己理解为世界本身;在现代,它只有通过普遍主义才能理解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因为单纯的民族主义理念,无法支撑起它的精神世界。
很多轴心文明在历史过程中都丧失了自己的政治载体,但东亚却一直有中华帝国作为政治载体。
为何会有这种差异?根本原因在于中国的超大规模性。
中原地区人口庞大、资源集中,以至于长期以来,朝廷(中央)能够低成本汲取的资源,超过了任何地方势力的抗拒能力,此后中国再无长时期的分裂现象,于是就成了“唯一历史未曾中断而延续至今的文明古国”。
其延续性的根基并不仅仅在于其文明的韧性,更在于超大规模所带来的军事、财政逻辑。这个文明在其覆盖区域内始终可以找到一个独大强国作为载体,反过来,该强国也将该文明作为身份标志。
反观其他古文明,由于没有这种超大规模,没有足够的低成本资源,很难维持一个长期压制地方势力的独大强国;几个势均力敌的强国,很少以共同的原生文明作为身份标志,以此保持自己的身份独立。
传统秩序的复杂和脆弱
中国轴心文明的担纲者在古代多次流转,但最终总是落在“农牧过渡地带”长城沿线(包括东北)的族群。为何会有这样的结果?
因为他们懂得调动中原的庞大财富,这是纯粹的草原统治者很难做到的;他们的草原身份又使其拥有广阔视野,有能力统治中原王朝无法直接整合的庞大疆域。
这个群体能构建起庞大的多元复合帝国,使得轴心文明所构想的“天下”,外化为一个现实的帝国秩序。
于是在这片被称作“中国”的土地上,历史呈现为一个多元体系的互动过程:中原、草原、海洋、西域、高原等各大自然人文区域,数千年来一直彼此相互依赖、相互塑造。
历史运动的主线是中原、草原、海洋这三大区域的互动关系;西域和高原这两大区域构成副线,它们就像催化剂,影响着主线的发展路径和历史节奏——所谓“中国历史”,就是这个多元共生体系的演化史。
黄河的水文变迁是中国丰饶、多难的真实见证
经过几轮反复演化,这个多元共生体系在古代终结于大清,多个民族、区域都被纳入统一的帝国之中。就当时的技术条件而言,一种真正的普遍性达成了。然而,新的困境也因此到来,它体现在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
就物质层面而言,内部均衡带来了和平红利,人口大量繁衍,导致一种特殊的困境:过剩人口导致劳动力非常廉价,于是技术变迁、工业生产就很难发生,因为那很不经济;而农业经济无法转变为工业经济,城市便无法吸纳过剩的人口,百姓也没有能力消费。
于是传统中国长期锁死在一种低水平状态上——国际上称为“停滞的帝国”,如今有学者称为“内卷化”。中国由此便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危险:人口过剩导致流民四起而造成的治乱循环,毫无新意地反复上演。
就精神层面而言,朝廷攫取资源的途径越来越便利,以至于民间已经根本无法抗衡。在官府的压制下,轴心文明对其信徒所承诺的尊严逐渐落空,其精神内核也因此逐渐枯萎。
除非有外部资源注入,才可能突破这两重困境。因此,中西之间的相遇便成为中国历史继续发展的一种内在需求,中国在各种内外压力的综合作用下,加入世界秩序,走上了现代转型的道路。
重建正确史观,才能融入现代文明
超大规模过剩人口,一旦加入开放的世界经济体系,反倒会成了中国的竞争优势。
但是,这种超大规模的国家要完成现代转型,必须要先实现政治整合,才能让这个国家整体性地加入世界经济体系,并且把中国的巨量人口转化为竞争优势;这个步骤如若走反,就会在内在撕裂中吞噬掉各种局部性的发展。
中小规模的国家,仅仅靠外部世界的经济拉动,便可被整体性地拉动起来;中国倘若只靠外部拉动,仅会被局部性地拉动起来,也就是诸如上海、广州之类的口岸地区,它们和纽约、伦敦的联系,远远大于和几百里之外中国乡村的联系。
这是19世纪后期、20世纪前中期的现实历史。这些被拉动出来的国际化都市,与那些无法被外部拉动的庞大乡村地区,会形成深刻的撕裂;这样的发展是不可持续的,一定会导致剧烈的内在冲突,乃至于内战。
要实现政治整合,革命就是绕不开的选项;革命的代价巨大,但超大规模国家要实现现代转型,几乎无法避免。这就有了20世纪中国跌宕起伏的革命历程。
实现自我整合、进入开放的世界经济体系后,中国超大规模的人口终于焕发出巨大的力量,成就了难以想象的经济奇迹,深刻地改变了全球秩序。
另一方面,世界秩序也因此陷入新的失衡,这种失衡可能会对全球化造成伤害。中国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积极化解失衡,既是承担责任,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然而,恰恰在今天中国走到十字路口时,我们过往所依凭的参照系、精神资源,因中国的崛起所带来的内外剧变,全都失效了。因此,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学界,重述中国历史都成为一种必须。
唯有重建正确可靠的史观,才能让我们获得精神自觉,把握住这一切过程的深刻历史含义,进而构想更加可期的未来。
然而,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天下史观”造就了无数幻想“天朝上国”的前现代国民,开口闭口都是“分久必合”、“万邦来朝”;另一方面,很多学者单纯依赖政治哲学的论述,只谈“我们应该是谁”,导致知识阶层脱离大众和现实,无助于民众的观念革新。
在一个高度全球化的时代,这种历史观的撕裂非常危险。它导致大众世界观的混乱,造成中国人在全世界的身份错位——我们无法识别真正的朋友和敌人,也无法理直气壮地争取自己的正当利益。
(作者为外交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