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经济危局恐怕不止于“滞涨”

今年以来，美国经济在疫情得到初步控制的情况下，出现快速复苏。但这种复苏主要靠宽松货币政策和强力财政刺激所支撑，复苏的基础并不牢固和健康，反而引发各种“虚火上攻”。如今，美国的通货膨胀依然高烧不退，巨额债务面临上限危机，因劳工短缺又引发供应链危机，短缺、限购、延误困扰美国消费者和企业，经济复苏势头放缓，“滞涨”前景已经悄然浮现。

美国目前的经济状况反映出，拜登政府开出的一系列财政、货币强刺激的猛药，尽管一时避免了经济的衰退，但无助于解决美国经济内在的结构性矛盾，也无助于长期的增长，反而埋下了下一场金融动荡的种子。

随着美联储酝酿缩减购债规模，将进一步加剧美国债务风险，严重高估的股市也有崩盘的风险，一场新的金融危机或正在逼近。

供应链危机反映了美国社会结构问题

美国的供应链崩溃已经持续数月。港口拥堵、运力不足、货船滞留，港口集装箱堆积如山，与空集装箱一箱难求、仓库暴满同时出现，如同推到多米诺骨牌，一系列连锁反应使美国的供应链与物流系统处于瘫痪的边缘。

在供应链崩溃冲击下，美国民众正在忍受生活成本飙升与物资短缺的煎熬。大型超市COSTCO开始对日常消耗品限购，耐用消费品缺货必须等待，食品价格大幅上涨。即将到来的圣诞季，很多美国人可能不得不面对空空如也的货架，没有火鸡的感恩节，没有礼物、没有玩具、没有圣诞树的圣诞节。

什么都缺，最缺的是工人，装卸工、卡车司机、仓储工人。这不仅大幅增加了物流成本，更导致码头上堆积如山的集装箱，和港口外绵延上千里等待泊位的货船。一些船主因为无法缴纳港口滞留费用而不得不弃船。业内人士预计，美国供应链瓶颈的困扰将持续至少一到两年。

供应链危机已经惊动美国总统拜登亲自下场解决。拜登在10月13日发表讲话，要求美国最大的两个港口洛杉矶港和长滩港实行24×7工作制，以解决港口货物拥堵问题，并允许运输卡车在交通较为通畅的夜间运送货物，以应对消费品供应的紧张局面。

然而，总统的呼吁未必能解决现实的难题。供应链危机其实暴露了美国劳动力短缺与劳动参与率不足的问题。疫情以来特朗普和拜登比赛式的大把撒钱和慷慨的失业补贴，使不少美国人有了“躺着挣钱”的依靠，这可能永久性地改变了人们的劳动意愿。即使目前疫情救助和失业补贴已经到期，但很多人已经不再愿意回到工作岗位，或者主导辞职以寻求薪酬更高的职业，那些艰苦、低薪或近距离接触顾客的职位更是乏人问津。

这导致美国一面是上千万的用工缺口，一面是大规模的自主离职潮。8月份美国430万人选择主动离职，全社会就业参与率进一步下降，而那些辛苦和底层的码头工人、仓储工人、卡车司机、零售店和餐厅服务员、制造业工人、护士等工作岗位首当其冲。纵然总统下令码头和卡车司机彻夜加班，但指望谁来干呢？

伴随劳工辞职潮，美国又面临愈演愈烈的罢工潮。目前美国已有约10万名工会工人正在罢工或准备罢工，要求提高工资和更好的工作条件。在最近两个月，全美就已有近40家工厂爆发了罢工事件，几乎是去年同期的两倍。如今美国的罢工浪潮正在机械、石油、采矿、食品、医疗、电影业等行业加速蔓延，加剧着美国劳动力短缺的危机。

随着美国财富分配的极端两极化，顶层通过资本在食利，而底层选择了“躺平”。“生之者寡而食之者众”的弊病更加严重，整个社会弥漫着腐朽和没落的气息。

劳动力短缺抬升了工资水平，这又导致工资--物价螺旋上涨的循环，为居高不下的通胀火上浇油。房价与房租齐涨，能源与大宗商品循环上涨，天然气的涨价大大增加了居民冬季采暖的支出，居民生活成本大幅上扬，进一步加剧消费者的通胀预期。

当通货膨胀遇上供应链危机，只会让通胀雪上加霜。除了涨价，还有大面积的商品短缺。美国是典型的消费社会，各种生活必需品和耐用消费品依赖进口。在全球大宗商品价格新一波上涨、能源短缺、国际物流困难、供应链受阻等诸多压力下，全球经济复苏进一步放缓，这将加剧美国商品供应短缺的问题。短缺、延误、价格上涨、收入下降，不仅使消费者备受压力和痛苦，也使悲观情绪在企业主中间蔓延。

这些复杂因素相交织，美国要摆脱商品短缺和高通胀绝非易事，表明美国的高通胀绝非美联储宣称的“是暂时的”那么简单。

疯狂印钞第一次伤到了自己

自4月以来，美国通胀持续上涨，9月份消费者物价指数重新上扬，为5.4%，高于上月的5.3%。物价飙升之下，6成美国家庭陷入财务困难，其中2成已经无法支付生活开支。

美国通胀快速上涨的根源在于美国政府不负责任的货币与财政刺激计划。2020年3月以后，美联储开启无限量化宽松模式，仅2020年3月的一个月内，美联储就增发3万亿美元，此后维持每月1200亿美元购债计划，持续向金融体系放水。今年前9个月，美联储资产继续扩张1.15万亿美元。

拜登政府不仅延续了特朗普时期的宽松货币政策，还马不停蹄推出一连串经济救助和刺激计划，总支出规模达到6-8万亿美元。对此，美国前财长萨默斯批评拜登政府的刺激计划是“过去40年里最不负责任的宏观经济政策”。

美国实施量化宽松不是第一次了，凭借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特殊地位，依赖供应充足的廉价商品进口，美国每次都能把通胀向其它国家轻松转嫁。即使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美国经过四轮量化宽松，美国的通胀水平也长期保持在2%以下。而2020年以来美国疯狂印钞造成的货币泛滥，终于使美国自己近30年来第一次尝到了高通胀的苦果。

这背后的原因，一方面是美国此次量化宽松规模空前庞大，一年多来增发4万多亿美元，超过美国GDP的五分之一，这远远超出了美国历次量化宽松的猛烈程度。另一方面原因是，疫情冲击下全球产出水平下降，商品供应不足，美国向外转嫁通胀的通道，没有以往那么顺利了。

中国是美国最大货物出口国。美国自2018年发起愚蠢的对华贸易战，但由于美国对中国大部分进口都是刚需，加征的高关税成本90%以上由美国进口商承担，抬高了美国进口价格。同时中国没有跟随美元贬值，去年7月以来人民币持续升值，相当于中国出口商品的整体性涨价。

今年以来，全球疫情多点爆发，印度、越南等东南亚生产型国家因为严重疫情已陷入衰退。当前，越南仍在疫情冲击下努力恢复生产，而印度正准备开启经济，却遭遇严重的用电荒。IMF最新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预测，在全球疫情不确定性影响下，世界经济增长预期下调，全球产出和供应前景仍不乐观。世界需求的目光不得不再次转向中国，中国成为稳定全球供应链屈指可数的生产大国。

这使一个事实浮现得更清晰：美国的政客们一再指责中国“不公平的贸易”夺走了美国人的午餐，而实际却是，一旦离开中国这个大厨，他们的午餐会更昂贵，甚至于还能不能吃得上午餐都成了问题。

然而，美国人对此恐怕并不领情或怀有感谢。对中国经济超过美国的抗拒，战胜了他们对忍耐艰苦日子的厌恶。据《华盛顿邮报》10月7日报道，一项由美国智库芝加哥全球事务委员会今年7月的调查发现，57%的民众支持大幅减少美国和中国之间的贸易，即使这会导致美国消费者的成本增加，也要这么做；支持美国调高中国产品关税的美国人则从去年的55%上升至今年的62%。认为中国经济实力强于美国的受访民众达到40%，超过了2016年和2019年的38%和31%，而只有27%的民众认为美国经济实力强于中国。

如今美国政府迫于国内政治压力，尽管明知对中国进口的高关税政策对美国经济造成伤害，也不敢贸然取消，只能犹抱琵琶半遮面，通过放宽关税豁免的变通措施给自己找台阶。

前期美联储为支持美国经济复苏，刻意淡化通胀影响，一再坚持“通胀是暂时的”，而迟迟不肯缩减购债规模，竭力维持量化宽松政策不变，这使美联储已经错失遏制通胀的时机。

全球能源短缺、大宗商品价格上涨、产能受限、全球供给不足，以及美国劳工短缺及工资上升的压力，将使美国的高通胀在更长的时期处于上升通道。

货币政策转向可能引爆新一轮金融危机

通胀与供应链危机仅是美国经济危局的冰山一角。美国无限印钞和大把撒钱的后遗症正在快速显现，各种“虚火”同时上攻：货币洪水无处不在，股市泡沫岌岌可危，巨额债务不可持续，而美联储量化宽松的独门绝技也因为持续高涨的通胀快走到尽头。

高通胀的局面，使美国继续维持宽松货币以刺激经济的政策面临挑战和两难。美联储未必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通胀是暂时的”，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为其维持宽松货币政策寻找托词。实际上，美联储迟迟不肯转变宽松货币政策，非不为也，是不敢也！其根本原因是美国经济已经深陷对宽松货币政策的依赖而不能自拔了：在财政连年赤字并不断累积的形势下，美国政府的巨额债务需要美联储牵头来接盘，而拜登政府雄心勃勃的各项投资与刺激计划也急需美联储印钞以提供资金才能执行。

美联储自2020年3月以来的这一轮无限量化宽松与以往有很大不同，美联储成为政府债务的主要承接者，美联储持续增加购买国债才使美国政府巨额债务得以持续。在美联储资产负债表的急速扩张中，财政部发行国债及票据资产占比超过63%。目前每月增加1200亿购债规模中，800亿美元为国债。如果美联储减少或停止购买美国国债，将使美国国债缺少最大的支撑，其它投资者对美债的接盘难以满足美国国债的庞大规模，美国新增债券发行就有流拍的风险，还将大大提高美债的收益率，增加政府发债成本，美国政府靠发新债偿还旧债的模式将难以为继。

美国高涨的股市也离不开美联储超宽松的流动性和低利率支撑。美国股市去年以来一路高歌的繁荣景象，已经与实体经济表现严重脱节。如今美国股市总市值超过GDP两倍，处于严重高估，泡沫程度已达到高危水平。美国股市已是“高处不胜寒”，一旦美联储减少购债或停止低利率政策，股市泡沫面临被刺破的风险。

股市承载着美国家庭和投资者的财富来源，某种程度上美国经济兴衰系于股市荣枯。股市一旦暴跌，将使美国家庭及投资者财富严重缩水，对美国经济的影响也将是伤筋动骨，并会引发一系列连锁的债务冲击和金融巨震。

最近以来，从高盛、摩根到IMF，都在发出美国“滞涨”的严厉预警。“末日博士”鲁比尼预言，美国可能面临1970年代的“滞胀”，甚至会导致严重的债务危机；著名投资家罗杰斯最近直接断言全球及美国正在逼近“我们有生以来最大的熊市。”

今年以来美国的经济增长主要靠大规模的货币和财政刺激支撑。实际上美国经济对宽松货币的依赖已如吸毒成瘾，不能自拔。这也是美联储一再坚称“通胀是暂时的”根本原因。

如今持续高通胀的巨大压力正迫使美联储不得不考虑缩减购债规模，TAPER很可能在年底前就开始推出。美联储透露出的缩减购债方案是，每月减少购买100亿美元国债和50亿其它抵押证券资产，到明年中结束购债计划。

美联储减少购债，标志着超宽松货币政策开始转向。而一旦离开美联储这部得心应手的印钞机，美国政府的巨额债务风险将加剧，美国经济复苏会釜底抽薪，股市泡沫也面临刺破的危险，并可能引爆企业和家庭部门的债务危机。

美国今年以来的经济增长根本上靠超宽松货币和强财政刺激支撑，复苏的基础本就脆弱，包含了太多水分。而没有了美联储宽松货币政策的加持，美国的财政刺激也就成了无源之水，美国经济复苏的动能骤然消退，增长前景堪忧。

在通胀加剧、劳动力短缺、供应链冲击、疫情不确定及金融风险积聚等多重压力叠加下，美联储货币政策的转向极有可能成为美国经济复苏的拐点。笔者预测，美国“滞涨”的前景几乎已成定局，而一场更猛烈的金融风暴也正在悄然酝酿。

（作者为中国银行约翰内斯堡分行副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