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美国劳动力市场需求强劲和核心PCE增速持续创下近40年以来新高影响,市场普遍预期2022年美联储货币收紧将明显提速,但近期俄乌冲突对能源等大宗商品价格产生冲击,加上对美国经济增长放缓的担忧有所升温,市场对美联储加息预期的分歧明显加大。在此背景下,美国资本市场出现剧烈波动,十年期美债收益率一度升破2%,较年初提高50BP以上,纳斯达克指数指数较年初亦一度大跌20%以上。往后看,美联储本轮加息周期将如何演绎?本文尝试从长周期视角,分析美联储历次加息周期的特征与规律,并结合当前特殊环境,对本轮加息路径作出研判。
历史上美联储加息周期的特征与规律
从长周期视角看,1976年以来,美联储共经历了8轮较为明显的加息或利率上升周期,分别是1977年5月-1980年4月、1980年8月-1981年6月、1983年3月-1984年8月、1987年1月-1989年5月、1994年2月-1995年2月、1999年6月-2000年5月、2004年6月-2006年6月、2015年12月-2018年12月(见表1)。其中,1983年以前美联储货币政策操作主要以数量工具为主,因此1977-1980年和1980-1981年两轮利率上升主要通过调控货币供应量、收紧信贷等手段来实现,但其最终的效果与加息类似。从加息幅度和加息时长等基本要素看(见表1),每一轮加息周期均存在较大差异,但若结合大的宏观背景与经济周期看,不同加息周期仍存在一些共性与规律。
特征一:加息周期内嵌于朱格拉中周期,每轮中周期包含1-2个加息周期
按照持续时间长短,经济周期一般可划分为康德拉季耶夫周期、朱格拉周期(又称中周期)和基钦周期(又称库存周期)。学者熊彼特认为创新是经济周期的核心驱动力,创新的不连续性、不稳定性导致了不同长度周期的形成,且不同周期之间并非独立存在,而是内生于不同层次的创新活动,呈嵌套关系。一般而言,一个康德拉季耶夫长波周期大约包括6个朱格拉中周期和18个库存周期,1个中周期约包含3个库存周期。其中,朱格拉中周期又称资本开支周期,主要与企业中长期投资行为密切相关,一般可以用私人设备投资增速或私人设备投资占GDP的比重来描述其运行特点。
根据历史数据,美联储加息周期与朱格拉中周期的运行密切相关。如1976年-2019年间,美国一共经历了5个完整的朱格拉中周期,其中每一轮中周期均内嵌了1-2个加息周期(见图1)。进一步分阶段看,2000年之前的3个中周期一般均包含2个加息周期,2000年之后的中周期均只涵盖1个加息周期。
美国加息周期与朱格拉周期之间的规律性特征并非偶然,背后的经济学机理在于:美联储货币政策与经济基本面密切相关,而朱格拉周期是主导美国经济增长的重要力量。一方面,反映朱格拉周期运行特点的私人设备投资,本身是美国GDP的一部分,占GDP的比重在4%-8%之间波动,会对美国经济增长产生一定影响;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美国雇员报酬增速与私人设备投资增速高度相关(见图3),而雇员报酬是决定占GDP比重约7成的居民个人消费支出的关键(见图4),导致美国GDP增速与私人设备投资增速走势大体一致(见图5)。
特征二:加息周期往往处于库存周期的上升阶段
美联储加息周期虽内嵌于朱格拉中周期,但每轮加息周期启动时点,所处的中周期位置并不相同。根据熊彼特周期嵌套理论,1个中周期约包含3个库存周期,从持续时间更短的库存周期看,美联储每一轮加息周期往往都处在或始于库存周期的上升阶段。如1994-1995年、1999-2000年、2015-2018年三轮加息均处在整个库存上升期;1980-1981年、1983-1984年、1987年-1989年、2004年-2006年四轮加息则均启动于库存上升期(见图6)。
库存周期上升阶段,企业加快补库存会推动实体经济趋于扩张,同时需求增长往往会带动价格上涨,经济扩张与通胀攀升两者构成了美联储加息的基本条件,这也是历次加息周期多处在库存周期上升阶段的重要原因。
特征三:加息周期内一年加息3次及以上较为常见
1983年以来的美联储加息周期中,每一轮都有一年加息3次及以上的情况(见图7)。其中,1983年、1987-1989年、1999-2000年、2004-2006年的加息周期内,美联储每年都加息了3次及以上(见图7),加息节奏偏快、力度均较大;1994-1995年的加息周期内,美联储首年加息次数高达6次,但次年仅加息1次,主要源于该轮加息周期偏短且首年加息过于激进;2015-2018年的加息周期较为例外,加息初期速度偏慢,2015-2016年每年均只加息1次,2017-2018年才明显提速,分别每年加息3次和4次。
总体来看,美联储加息周期启动后年度内加息3次或以上更为普遍,基本上是常规的操作惯例,但对于启动初期,2015-2016年也出现过加息不及预期,仅加息一次的情况。因此,虽然可以根据朱格拉中周期、库存周期的位置,判断当下大的宏观环境是否与加息周期相匹配,但对于每一轮加息周期的详细路径、节奏,仍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即分析每一轮加息周期中影响美联储政策选择的关键因素。
特征四:不同加息周期的差异主要与通胀、就业和金融稳定三大因素相关
长期以来,美联储的货币政策目标是促进最大就业和稳定物价,为此提供适度的利率水平,而保持金融体系稳定是实现上述目标的前提。因此,就业缺口、通胀水平和金融稳定是影响美联储货币政策操作的三大关键因素。根据美联储的货币政策框架(参考美联储《关于长期目标和货币政策战略的声明》),最大就业水平无法直接衡量且会随着时间而变化,其主要与经济增长、劳动市场景气度相关;长期通胀目标锚定在2%,与美联储的法定职责最为一致;金融稳定则可以用反映金融体系风险的指标来衡量。
回顾1976年以来5个中周期内的8轮美联储加息或利率上升周期,上述三大因素与目标值的偏离程度,决定不同加息周期的演绎路径的不一。
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为应对恶性通胀的艰难货币紧缩周期
1960年代美国大力推行扩张性赤字财政政策,导致产出供不应求,美国核心PCE同比增速于1966年开始突破2%,并持续上升。20世纪70年代初美元与黄金脱钩,加上两次石油危机(1973-1974年、1979-1980年)的冲击,全球大宗商品大幅攀升,进一步加剧了美国通胀的失控,1974年底和1980年末美国核心PCE增速两度攀升至10%附近(见图8)。
1970年代失控的通胀是影响美联储货币政策的最核心因素,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美联储无惧经济与就业压力,持续收紧货币政策,推动有效联邦基金利率迎来两轮明显的上升周期。一是1977-1980年,美联储在失业率稳步回落和产出缺口触底回升后不久便收紧货币、推动利率上行,但利率上升并未能阻止通胀走高,美联储迫于无奈持续收紧货币近3年,美国有效联邦基金利率由9%左右升至17.6%,政策收紧后期美国产出缺口甚至已经开始回落、失业率也大幅回升(见图8)。二是1980-1981年,面对持续失控的通胀,时任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将控制通胀作为核心目标,在时隔不足一年、失业率小幅走稳后再度启动一轮货币紧缩,有效联邦基金利率一度升至20%附近,但代价是引发了经济的明显衰退,期间美国产出缺口由正转负、GDP增速亦陷入负增长,美国失业率在1981年下半年之后大幅飙升至11%附近(见图8)。1970年代美国金融体系整体较为稳定,宏观杠杆率处于低位,首轮货币紧缩未引发资本市场大的调整,但第两轮货币紧缩后标普500最大回撤接近25%(见图9)。
1980年代:高通胀、高杠杆与经济复苏并存的激进加息周期
在保罗·沃尔克主席强硬推行货币紧缩政策下,1981年之后美国通胀开始拐头向下,到1983年下一轮朱格拉中周期启动时,美国核心PCE增速已降至6%左右,但仍处于偏高位置。
为进一步巩固通胀预期、防止恶性通胀卷土重来,美联储在新一轮经济复苏周期中,再度迎来两轮加息周期。一是1983-1984年,尽管美国通胀已持续回落,但因其仍远高于2%的目标,加上美国产出缺口已开始触底回升、失业率稳步回落,美联储迫不及待地启动了新一轮加息进程(见图10)。彼时,美国通胀压力继续缓解,加之经济、就业维持景气,宏观杠杆率抬升温和、金融体系较为稳定,本轮加息未引发资本市场大的调整(见图11)。二是1987-1989年,美国经济、就业持续走强下产出缺口由负转正,加上通胀再度升温,美联储再次启动加息(见图10)。受1984-1986年美国宏观杠杆率和股市估值均快速大幅提升影响,金融市场风险加快集聚,导致本轮加息之后不久,1987年10月美股爆发股灾,标普500指数单月最大回撤达约35%(见图11)。为了稳定金融市场,美联储连续紧急降息,直到1988年3月才重新回到原有的加息路径当中。
1990年代:低通胀、高增长和资产泡沫化下的快速加息周期
随着苏联解体、全球化加快和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快速发展,1990年代美国经济迎来低通胀、高增长的“繁荣时期”,世界经济也进入“大缓和”(Great Moderation)时期。美联储货币政策框架日趋完善,逐步引入“泰勒规则”,明确将2%的通胀目标和产出缺口作为货币政策调整的主要考虑因素。
综合考虑通胀、产出缺口等因素后,1990年代美联储先后启动两轮加息周期。一是1994-1995年,美国核心PCE增速持续处于2%的目标值上方,加上美国产出缺口虽未转正但已出现稳步回升迹象,美联储担忧经济复苏会引发高通胀卷土重来,因此提前采取行动启动加息进程(见图12)。本轮加息持续时间仅一年左右,但累计加息幅度达到300BP、每次平均加息50BP,背后最大的支撑在于美国经济增长强劲、金融体系稳健,货币政策重点专注于实现通胀目标。二是1999-2000年,随着美国经济持续偏热,产出缺口逐渐由负转正且逼近1970年以来新高,加上核心PCE增速开始回升向2%的目标靠近,美联储重启加息周期(见图12)。实际上,严格来说本轮加息周期在1997年就已具备启动条件,但美联储在1997年3月加息一次后,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引起全球经济与资本市场动荡,美国金融稳定受到冲击、通胀水平亦快速回落,美联储被迫暂停加息并在1988年紧急降息,待危机消散后于1999年才重新收紧货币。在整个1990年代特别是中后期,美股股市迎来超级大牛市,标普500指数上涨3倍以上,金融市场风险大幅累积,美联储两轮加息期间美股总体延续涨势,但第二轮加息周期后,美国经济走弱,美股泡沫立马破裂,2000年9月-2002年7月标普500指数最大回撤近50%(见图13)。
21世纪头十年:低通胀、高增长与高杠杆的过热加息周期
在美国互联网泡沫破裂、9·11恐怖袭击等事件冲击下,为了防止美国经济陷入严重衰退,2001年美联储连续11次降息,联邦基金目标利率一年内降低475BP。受益于极度宽松的货币政策环境和金融自由化,美国居民和企业大幅加杠杆,美国经济很快触底回升。
21世纪初美国经济、金融市场一片繁荣且逐步走向过热,但通胀水平总体温和,本轮中周期内美联储仅启动一轮加息周期。2004年美国核心PCE增速逐渐向2%的目标水平靠近,加上产出缺口在0以上持续抬升,美国股市和楼市均大幅上涨(2001-2004年期间美国实际房价指数上涨约50%),经济出现明显的过热迹象,因此美联储于当年6月份果断启动加息(见图14)。2004-2006年间,美联储累计加息17次,累计加息幅度达425BP。与此同时,美国过度金融自由化下居民、企业杠杆率大幅抬升,金融风险大量集聚。本轮加息之后,次贷危机最终爆发,美国股市和楼市泡沫均破灭,标普500指数最大跌幅接近60%(见图15)。
2010年以来:低通胀、低增长与稳杠杆的保守加息周期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尽管美联储迅速将联邦基金目标利率快速降至0-0.25%,但受科技创新对经济的贡献放缓、经济逆全球化思潮泛起和全球债务高企的影响,美国甚至是全球的劳动生产率与全要素生产率增速均明显下台阶。
2009年下半年,美国启动新一轮朱格拉中周期,预示着经济逐步走向复苏,但从恢复力度与节奏看,本轮经济修复明显弱于前四轮中周期,美国产出缺口迟迟没有转正(见图16)。通胀方面,2010年以来美国核心PCE增速长期在2%下方震荡,通胀对美联储政策已不再构成主要掣肘(见图16)。金融稳定方面,2010-2019年美国总的宏观杠杆率保持稳定(见图17),结构上次贷危机前大幅飙升的居民部门杠杆率稳步回落,金融市场风险总体趋于收敛。
因此,在本轮中周期内,就业最大化成为美联储货币政策的主要考量因素。2015年末,美国失业率降至5%左右的历史低位水平后,美联储才启动首次加息,且在2015-2016年每年均只加息一次,到2017年产出缺口继续回升、失业率逼近历史新低后,才明显加快加息进程(见图16)。受本轮加息进程偏稳健和金融体系风险可控、宏观杠杆率未大幅抬升影响,2015-2018年加息周期中,美股仅在后期出现调整,期间标普500指数最大跌幅为20%左右(见图17)。
总结来看,美国近5个中周期内的加息周期(见图18-21),主要呈现出以下特点:一是恶性通胀与高通胀背景下的加息周期更为激进,且往往会以牺牲一定经济增长为代价,如1970年代中后期至1980年代的四轮加息周期均是这样的情况;二是经济高增长与低通胀下的加息周期往往短而快,如1994-1995年、1999-2000年和2004-2006年;三是经济低增长与低通胀下的加息更为谨慎,如2015-2018年;四是每一个中周期内的加息周期后段或加息周期结束之后,美股均面临调整压力,且调整幅度与市场估值和金融风险相关,如市场估值处于高位、宏观杠杆率处于高位则调整最为剧烈,反之则相反。
(作者为财信研究院副院长伍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