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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九轶事

第一财经 2022-05-05 12:21:57

作者:割麦子    责编:李刚

“他们要我写一首热闹的曲子、一支颂歌,要我写一首雄壮的《第九交响乐》。”

朋友从芝加哥给我带回来一张现场录音版肖斯塔科维奇第四交响曲,海丁克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2008年的录音,效果非常好,还附带一张纪录片DVD,只要不到20美元,超值啊。索性把另一张一直没好好听过的老肖第五和第九交响曲合集也翻出来听了下——斯皮瓦科夫指挥俄罗斯国家交响乐团,2000年录音。没想到给我最大惊喜的,却是肖九,太好听了,太天才了——听这语气你就知道,号称肖迷的我,其实从前压根儿对第九不了解。听是听过的,但是一直沉迷于老肖的宏大、复杂和悲剧性,所以小巧玲珑的第九根本引不起注意。但这次听,从第一个音符起就被击中了神经。

第一乐章几乎是海顿式的古典奏鸣曲式,轻快活泼,貌似喜气洋洋,却处处渗透着老肖骨子里的讽刺和不安分,使得其中的对比和反差意味无穷。第二乐章是写给依然在每天作出牺牲的人们的悼词,也是全曲最少讽刺性的部分,表现了老肖对于牺牲者发自内心的哀悼和尊重。第三乐章一开始延续上一乐章的“正剧”情绪,有一种真正的欢乐,因为结束像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牺牲巨大的拼死绞杀,谁都有理由庆贺一番。但是在乐章结尾处,有一些阴暗的东西已经开始冒出来,果然,第四乐章无比沉重,仿佛说,你们不该遗忘,可是你们已经在遗忘,总是在遗忘……

二战时期的肖斯塔科维奇

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九交响曲是在卫国战争末期创作的,所有人都在期待他写一首二战版的《欢乐颂》。我几乎都能看到老肖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心中揣着满腔的逆反,轻声嘟囔着“我偏不,我偏不”,然后就给你写出一首表面欢蹦乱跳(而这欢蹦乱跳决不是那种热烈的狂喜,倒更像韦小宝在恶作剧得逞后的由衷满足),实际却充满揶揄和不良预感的“小作品”。听不懂的人,比如以前的我,会认为它是老肖作品中交响性最弱、最信手涂鸦之作,但实际上,它的深刻是前两部以宏大感人著称的“战争交响曲”(第七和第八)所不能比拟的。

作为“战争三部曲”的压卷之作,这个出人意料、笔锋一转的结尾,正体现了老肖长期在严酷的环境中锻炼出来的绝对敏锐的直觉。正如第四和第五乐章所显示的:第四乐章是全曲唯一一个宏大悲壮的乐章,主题明显延续自第七和第八,但它只有短短的3分多钟,似乎是在说,战争中所有的牺牲、团结一致和崇高精神,都会从战争结束的那一刻起迅速地烟消云散,人们又将回到那个叵测的时代。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肤浅的乐观情绪,以为打败了希特勒世界就美好了,是如此地经不住历史的审视,也经不住现实的拷问。因此第五乐章又迅速地回复到那种近乎胡闹的欢快中(但不时飘过一丝阴影),以至于最终以有些神魂颠倒的欢庆高潮来结束,实在是再讽刺不过了。

这曲子令人着迷,于是去书架上翻资料。一本《斯皮瓦科夫访谈录》中正好有这张CD的背景资料,摘录一下:

“为纪念俄罗斯国家交响乐团成立10周年,斯皮瓦科夫选择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九交响曲,他的这种选择是异常成功的,这使他在演绎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的过程中拟订的改革趋势得以证实,他对肖斯塔科维奇那大无畏的、充满了尖锐的社会意义和政治意义的‘歌词’做了精美的诠释……那些……维护者们不能接受第九交响曲,他们认为,这部作品的缔造者肖斯塔科维奇过于‘轻率’,这首乐曲的第一位演绎者——伟大的叶甫盖尼·穆拉文斯基也把这部作品称为‘音乐小品’,而肖斯塔科维奇本人以他那固有的伪装逻辑——‘一切都是相反的’——把自己的这部作品称之为‘乐观和快乐的小作品’。而今,第九交响曲犹如一尊在20世纪受到恶势力和残暴的非人折磨的俄罗斯悲剧小丑形象,霍然端现在现代听众面前。因此,交响曲中只有32个小节组成的简短的第四乐章(Largo),便成为交响曲真正的中心思想和高潮——铜管乐器奏出的全人类的悲怆,接下来是大管奏出的葬礼独白,随之整个旋律魔鬼般地(犹如带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奔向那预示着不祥的终点。音乐中没有丝毫愉快的火花,而只有极为辛辣的讽刺……指挥家斯皮瓦科夫那果断的理智和天赋能够战胜过去许多诠释者的愚蠢和谬见,并能够挖掘出这首仿佛是昨天刚刚谱写的‘预示未来’的交响曲最深刻、最尖锐的社会-政治背景。”

肖斯塔科维奇第五和第九交响曲

此外,伏尔科夫那本真伪难辩的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见证》中,也有数处提到肖九:

“……肖斯塔科维奇在1945年反而写了一首充满讽刺和辛酸的交响乐。当时大多数人认为生活从此一片晴朗的时候,这个癫僧在节日欢宴上哭泣。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忧郁的预言是正确的。”

“他们要我写一首热闹的曲子、一支颂歌,要我写一首雄壮的《第九交响乐》。《第九交响乐》的事很不幸。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打击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要不是《第九交响乐》,打击也许会来得晚一些,轻一些。”

“有一次科瓦尔在《苏联音乐》上写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说……肖斯塔科维奇已经证明自己是个侏儒。肖斯塔科维奇在《第九交响乐》中创造了一个逍遥自在的美国佬的形象而没有创造胜利的苏联人的形象,他想证明的是什么呢?”

战后,从1946起,苏联文艺界对肖斯塔科维奇展开大批判,虽然言辞激烈,倒也并非全然胡说。日丹诺夫固然会大而无当地骂老肖“形式主义”(同时被骂的还有普罗柯菲耶夫、哈恰图良、米亚斯科夫斯基等几乎所有那个时代最富创造性的作曲家),但“脱离人民”的指责却也不见得很不“恰当”,因为第九的讽刺对象明显也包括大众的健忘症。

相比之下,苏联作曲家协会第一书记吉洪·赫连尼科夫的批判无疑比日丹诺夫更“专业”:

“音乐语言的古怪密码和离奇的抽象往往隐藏在人物和激情的背后,这些东西使苏联现实主义艺术令人感到陌生:表现主义的夸张、神经过敏,从而转向退化、可恶、病态现象的世界。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八交响曲》和《第九交响曲》,还有普罗柯菲耶夫的《钢琴奏鸣曲》,在许多方面都患上了这种病。逃避现实的手段之一表现在肖斯塔科维奇和他的模仿者的作品中,也有些‘新古典主义’倾向——使巴赫、亨德尔、海顿和其他一些古典作曲家的和声和作曲方式复活,这些都被用在堕落和被扭曲的感官之中。”(罗沃尔特音乐家传记丛书之《肖斯塔科维奇》)

读这段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不愧是作曲家协会的书记啊,真是很懂音乐(他自己的《第一交响曲》曾受到老肖的好评,有一个时期他的书桌上甚至摆着老肖的照片),肖九的秘密完全逃不过他的耳朵,无论是对海顿等人“新古典”式的挪用,还是对“退化、可恶、病态现象的世界”的隐喻。

问题只在于,肖斯塔科维奇所讽刺的,正是赫连尼科夫们竭力维护与宣扬的;其实双方的冲突基本上不在于音乐形式,而在于对音乐所触及的东西,你究竟是赞美还是质疑,后者无论在形式上多么现实主义,由于终究无法实现歌颂的目的,就只能是“形式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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