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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诺赫·列文和他的戏剧:世界的一个忧郁写照

第一财经 2022-10-14 12:15:49

作者:云也退    责编:李刚

有一个词最适合描述列文的戏剧:忧郁。

“梅花”台风到来的那个晚上,我正要往回走,大风夹着雨点把树木卷得几欲倾倒,雨伞一撑开,立刻身首异处。我叫了一辆车,然后顶着风雨前往那个上车点——那是个公交车站,顶棚明显有些晃动,一块拉着“拒做低头族”招贴画的竖板,有一股随时会被吹翻在地的架势。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真的被轰的一声砸在那里, 然后,要是我还活着,或者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而若干天后,天晴如常,我摇着轮椅经过,或是人不知鬼不觉地飘过这个地方,看到那个被修缮过的车站,刚好还有两个人在那里议论:“前阵‘梅花’台风的时候,这里砸死过人”“以后遇到台风,叫小孩都当心点”“是的,不能外边走了,太危险”……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将有一种怎样的感想?

或许很多人想象过这个问题,或许还会想起听说过的类似的事。一瞬间的工夫,一个大活人变成了报纸上的“某人”,只剩下一起事故里的一个名字,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了,之后他就消失,认识他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忘记他,不认识他的人,则更不会记着他。这里当然有一种不公平的、值得唏嘘的地方。可是我们的想象,我们的唏嘘,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有的人可能天性敏感,会感到悲从中来,然而生活还得继续,必须停止联想和悲伤。

但是汉诺赫·列文却一直在想,在究问这个问题:有一天我死去了,或者我残疾了,我失去了健全人的身体,而别人却该干吗干吗,这样的事情怎么可以发生?身体、健康、生命,如此基本的东西,却又关系着人的所有真实,要是我无法自由支配我的身体了,我的生命将是一个怎样的光景?我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既然它必然要发生?

汉诺赫·列文(Hanoch Levin,1943-1999)

人的弱点与人的命运

汉诺赫·列文是一位以色列的戏剧家和诗人。一说以色列,我们会想到战争,想到科技,想到犹太人与财富,想到宗教和上帝。然而,列文的戏和这些统统无关,他似乎只是碰巧属于那个国家(1943年生于特拉维夫),他是一个关注人的种种根本困境的艺术创作者,这些困境的出现,与人处在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时代无关,也无关阶级压迫,无关分配不均,无关失业,无关赤贫,无关肤色歧视和性别不平等,无关古往今来人类的暴力倾向……

它们仅仅跟人的弱点有关,反映了一些共同的、悲剧性的人的命运。

列文的戏剧,在中国以《安魂曲》最知名。21世纪以来,这个剧作已经多次在中国的戏剧舞台上上演,最近的一次是2019年,由倪大红、孙莉主演,在多个城市巡演,时间跨度达半年以上。而今年的9月23日和24日,他的另一部戏《雅各比和雷弹头》也在上海的Young剧场,由王子川一个人做了演绎。列文只活了56岁,1999年因骨癌逝世。他在56年的生命里一共写了56部戏,并自己担任了其中近一半剧的导演。那些遭受严重的丧失、严重的痛苦的人,在这些戏里得到了穷形尽相的表现,他们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从情感到经济的补偿,从私欲的满足到亲人的关爱,一切都得不到。他们怨恨其他人的冷漠,怨恨其轻蔑地谈论或不谈论他们的痛苦,而其他人也恐惧他们,不愿被他们勒索同情。

这些虽是人类生活的阴暗面,表现在舞台上常常令人感到难以接受,可是它们都有着合理的来源。而且,列文总是从一个最“低”、最“原始”的角度,一种充满冲突、争斗、矛盾、挑衅和防御的角度,来刻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管他们是邻居,还是夫妻,还是母子,还是朋友,还是彼此的陌路人,当冲突发生时,往往没有任何前兆,可是就如同台风暴雨一样自然而然。仅仅是转瞬之间,人就陷入了拔不出来的困境。

身体的欲望

在《雅各比和雷弹头》里,大幕拉开,观众还在入场时,就能看到剧中的两个人物——雅各比和雷弹头,匍匐在地上玩多米诺骨牌。两人都打着领带,穿着的服装如吊带衫、毛背心之类,有种既过时却又不会过时的感觉。他们玩得兴致勃勃,让人觉得他们一直就在那里玩,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而多米诺骨牌,这种游戏也是周而复始,永不结束,在无聊和“有聊”之间不住地循环。正当观众怀疑“一直这样玩下去,有意思吗”的时候,雅各比跳了起来,宣布他要改变一下自己了。他40岁了,生活应该上升,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雅各比和雷弹头》剧照。摄影/郝晨光

他们两个是老朋友,总是一起坐在阳台上,在月光下喝茶、唱歌,在屋里玩骨牌。雅各比突然的变化,雷弹头并无防备,还是一脸无辜的样子,然而雅各比当着所有观众说,他要去寻找新的生活,并且要“刺伤”雷弹头,要“伤害”雷弹头,因为他比雷弹头更加优越。这种轻蔑的突然出现,让人纳闷、费解,然而只需分秒的感受,这费解又会转为理解。想要感觉到男人的优越,不愿跟没出息的老玩友厮混一辈子,这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就在这一瞬间,老友之间产生了敌对。彼此的依赖变成了蔑视,一个嫌弃起了另一个。一切来得如此自然,雅各比选择先发制人地看不起雷弹头,似乎也是因为不愿意有朝一日被雷弹头看不起。那么,雅各比想要怎样去进阶他的人生呢?他告诉我们:他看上了一个大屁股女人,他要去追求她,跟她结婚。

他就想满足这么一个基本的需求,一种身体方面的欲望。当列文的人物产生某种需求的时候,我们马上会发现,他们是被钉死在一个基本的生存框架里的,这框架的内容设定有: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一个母亲想要在她死前抱上一个孙儿;一个孩子想要在死前被妈妈抱在怀里;一对男女结成夫妇,他们需要一个婴儿;一个孩子的成长是为了追随他父母的脚步,去满足父母的期望,然后反过来为自己找一个妻子,并重复这个过程——无休止地重复,到无穷无尽。

这些内容也都离不开身体,没有一样是我们能否认的,只是我们不会像艺术家那样,用很大的强度去谈论和体现它。在列文的舞台上,如果出现一对母子,则母亲一定会过度保护她的孩子,她会把孩子的婚礼(结婚同样是以身体为中心的行为)看作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孩子呢?他们很期待有一个好的未来,但他们追求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对身体的渴望——以及恐惧。在《雅各比和雷弹头》里,雅各比用 一番又一番话语,往往极尽粗俗地来吐露对那个女人的迷恋,对他来说,她就是用来摆脱同雷弹头那种无聊的共处关系的唯一途径。

列文的另一部戏《克伦姆》,剧名里的人物克伦姆,也像雅各比一样想要进阶人生,他这样谈论他所向往的未来:

“最重要的是,我在等待有一天能神奇地离开这个破地方。我要走出这个小镇。我要住进一个带花园的白房子,远离公共汽车、尘土、烟雾,和一个美丽性感的女人生活,还有两个孩子。”

克伦姆也想要一个性感的女人。这种设定或许“粗俗”,可是有谁能否认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种梦想的真实?它不是身边人的梦想,它就是压在你(如果你是男性)自己心底的梦想,平时不说出来而已。性别的客观存在是身体的基础,在戏剧中被强化的身体欲望,在日常的体面的社会环境中被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层层地掩盖起来。而人的另一种梦想——所谓的“远方”,在列文的戏剧里同样被还原为身体的移动。在他的另一部戏《提箱包装工》里,主人公埃勒哈南每天都在收拾他的行李箱:他梦想去瑞士,把生活在那里作为人生进阶的目标。

这看起来要比喜欢一个大屁股女人高级很多。但遗憾的是,埃勒哈南每次只是走到了当地的公交车站。他的困境,看似是跟他贫穷有关,然而汉诺赫·列文是用这个情节来象征一种身体和梦想的关系:再远大的梦想,也要体现为身体的行动和感知。身体,就是人的梦想的卑琐本质的象征。

必然的撕裂

然后,还必须提到《安魂曲》。剧中的主人公,一名一生都在给人打制棺材的老棺材匠,在老伴病重时为她打制了棺材。这是个煎熬人的时刻,老匠人一辈子都在计算成本和收益,现在他无法计算了:他固然收不到钱,可是却踢掉了老太婆这个经济包袱……那么打这口棺材到底算是赚了还是亏了呢?他在恍惚之中走出去,来到一片水塘,他惊愕于自己从未注意过它,他叹息说,早知这里有鱼塘,“我本来可以捕鱼啊”,把捕来的鱼卖掉,他恐怕早就不必过这种节衣缩食、算来算去的日子了。

《安魂曲》

在这里,列文是想告诉我们“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吗?是在提醒观众说要注意合理的人生规划、要及时止损吗?都不是。“我本来可以如何如何”是老人的自我安慰,我们不难从他悲剧性的处境里想到,如果他去捕鱼,他可能遭遇风浪沉船,可能捕来鱼后也卖不出去,他有各种一无所获的可能。在这个悲剧意识之下,所有的人生规划专家都成了无益的造梦者,而列文则在把有关梦的一切都拉到身体的水平。

在《雅各比和雷弹头》的故事里,雅各比成功地追到了他喜欢的女人。他的肉欲得到了满足,而雷弹头依然跟着他们两个,他离得远远的,时不时遭到雅各比的申斥,可他始终猥猥琐琐地跟着不放。当需求落实到身体,人的悲剧命运也就注定了,因为身体会出各种状况,尤其是,身体永远匹配不上人所想象的那样一种进阶后的生活。列文的人物不单以身体存在,而且以身体的种种问题存在:疾病、虚弱、排便、排尿、性欲和性无能,诸如此类的元素,使得那些人永远无法真正保有身体的快乐,他们为此抱怨不休,招致其他人的讨厌。

雷弹头后来意识到了雅各比的不快乐,他也加入到对这个女人的争夺之中。全剧的结尾,这两个人重新坐到阳台上,被荒凉而颓废的心境所笼罩。他们本就习惯一起唱歌,在结尾,他们再次唱了这样一首歌:

“你不会买钢琴的

哦,我亲爱的

你不会买钢琴

你将继续穿着同样的衣服

到了晚上,当最后一束太阳光离开时

你将只有一个悲伤的微笑”

列文用他的戏剧人物一再地呈现在他看来必然要发生的悲剧,必然要发生,因为人有弱点,也因为人的梦想总是倾向于超越,而肉体却始终滞留在现实中,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撕裂。雅各比甩脱了雷弹头这个身体,拥抱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他分明以身体的方式参与现实,可是身体的感受始终跟不上他梦想中的样子。梦想,要么是在过去和记忆中(比如《安魂曲》中老人对年轻和新婚时的追忆),要么在对未来的理想主义愿景中(比如雅各比始终感到他的生活并未因为与一个女人结合而改变)。于是在现实中,人永远在退缩中恼怒,在顺从中埋怨。列文很喜欢以老年人为主角,也是因为老年人的生活体验最为赤裸,他们的人生正露出越来越明显的骨头。

世界的普遍状况是忧郁

列文的戏剧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不是正剧也不是闹剧,甚至也不像网络上说的那样,是“荒诞剧”。他如此知名,得奖不少,一直是被外国剧团表演得最多的以色列剧作家,可他从未接受过任何媒体访谈,而认识他、跟他合作过的人,似乎也默契地尊重他的在天之灵,极少对公众和媒体谈到他。我相信他是迈克尔·杰克逊那种风格的人:活在一个紧绷的状态上,要自己定义自己,拒绝任何被他人加上的定义和头衔。杰克逊不能接受任何的界定,男人或女人,年轻人或年纪大的人,黑人或白人,甚至“舞星”“歌星”这样的身份都是片面的。就像杰克逊完全通过音乐舞步来“发言”一样,列文表达他对世界的态度,完全通过戏剧的舞台。

但有一个词最适合描述列文的戏剧:忧郁。

在一个忧郁高发的年代,我们应该好好体会列文的作品。他所描述的世界的一种普遍状况就是忧郁的,忧郁跟人物的个人经历——他们的呈现和他们对世界的感知,有深刻的联系。他描绘那些赤裸地存在的人,他们不管处于怎样的情绪,怎样的心境,呈现在观众面前的画风无不是苍凉忧郁、无所依靠。

赤裸的人是不得不诚实面对现实的人。在比如阿尔贝·加缪这样的作家笔下,一个追求真实的人可以投入阳光和海水之中,以感受身体本身,可是在列文的戏剧里,一个人所能面对的几乎只有他人。他害怕他人,他既期待别人的回答又害怕它,因为回答会带来不同程度的负累,而他对别人的期待和害怕也会成为别人的负累……他更想直接拥抱他人,可是他害怕自己伸出的双手只能抱住他自己。《雅各比和雷弹头》里,雅各比就陷入这种深度的恐惧之中,而在王子川的中文版里,由于三名演员缩减为他自己一个人,他做出拥抱动作时的画面,就更加赤裸裸地展现出人孤独的本质。

当忧郁的人,沮丧的、无生气的、脱离现实的人走上舞台,我们就能听到列文的话语。他不想给人们添堵,他只想述说出那些被人回避的、有关人存在的真实。弗洛伊德在一篇谈论忧郁症的名文中这样写道:

“忧郁症的显著精神特征是一种深刻的精神颓废,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停止,丧失爱的能力,抑制所有的活动,自我调节的情感则降低了到一定程度,人在自我责备和自我毁灭中找到话语权,并在对惩罚的妄想中达到高潮。”

弗洛伊德还有很多精辟之语,比如他说,忧郁症的经历与哀悼的经历相当相似。但哀悼的人能够指出他的哀悼来自损失了某个对象,但忧郁者却不能为自己的痛苦状况说出一个充分的理由。他又说,忧郁症患者的自尊心异常削弱,他的自我在很大程度上是“贫困化”的:在哀悼之中,世界变得贫穷和空虚;而在忧郁症中,贫穷和空虚的是自我本身。

雅各比和雷弹头唱的歌中“悲伤的微笑”一语,就像一枚黑色太阳一样,为这种忧郁做了注脚。太阳是黑的,可是你却要忍不住地去看它,它用它的黑光刺你的眼,吸引你看着它。这种忧郁的象征超过了一切,你看着它,你还很自恋,你欲望的最终场所是一个死亡的形象。我想把汉诺赫·列文比作基督教故事里那个死而复生的拉撒路——拉撒路从坟墓中走出,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众人面对这样的奇迹会欢欣鼓舞吗?会庆祝他重返人间吗?不会的。他们只会惊恐,只会困惑,不想看他却又忍不住要看他:他是一个死人还是活人?他们围着拉撒路的画面,构成了世界的一个忧郁的写照。

《安魂曲:汉诺赫·列文戏剧精选集》

[以]汉诺赫·列文 著

商务印书馆2017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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