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第三次工业革命》作者里夫金：“韧性时代”效率不再当先

在过去的2年，我们正在目睹气候变化的后果，降雨、洪水、野火、飓风，它们是毁灭性的。我们的生态系统毁灭财产，人们的生命被夺走。我们也第一次领会到，这个星球是非常非常强大的，而人类这一物种太渺小了，这对于人类而言是一个“叫醒电话”。但很不幸的是。并没有人在讨论或加速采取行动。

“一直以来‘效率’是人们梦寐以求的，效率也意味着消除摩擦，因此如果你想在市场上成为一家高效的企业，你需要确保你没有太多的库存，因为这会消耗投资者的收入。你也不想要有太多的劳动力，你不想拥有复杂的物流供应链，你想让它们保持精干。问题是，大自然不是这样运作的，一切都无关于消除摩擦和效率。但自然界本质是关于‘冗余’——生态系统的冗余度越低，生态系统的多样性越低，生态系统越容易崩溃。”《韧性时代：人类的新文明》一书的作者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表示。

里夫金是与凯文·凯利（KK）齐名享誉全球的“未来预测大师”、20本畅销书作者、欧洲“智慧欧洲”计划的总设计师。过去十年间他的两本著作《第三次工业革命》和《零边际成本社会》为世界开出了一剂良方，即如何转型到一个全新的经济时代。在他看来，新工业革命是一次综合的、系统化的数字化基础设施转型，它将智慧经济范式中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欧盟所说的“智慧欧洲”和中国所说的“中国互联网+，他几年前就认为中国会引领第三次工业革命。

而如今，他的新书则进一步呼吁，全球已经进入“韧性时代”，“人类应该主宰自然”这一命题应该逆转了。里夫金特别提到，中国在《推动我国生态文明建设迈上新台阶》中称，“我们的所有未来都必须围绕，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这一主旨，我们必须适应自然，而不是让自然适应我们”。“人和自然是一体的，人类并不超越自然之外，这样想的话，人们就会改变发展经济的方式、改变思维方式。太阳能和风能是人类的基本能源，每个人都可以利用它们，人类要创建一个全球能源互联网。”里夫金表示。

“效率”退后、“韧性”优先

“人类仍然鼓吹效率，但疫情也显示了，所谓高效的事物是‘脆弱’（fragile）的而非‘’机敏’（agile）的。”里夫金称。用工短缺、芯片短缺、全球供应链中断等等都反映了类似的问题。

但其实疫情只是加速了这些事实。鼓吹效率至上的人们虽然头脑敏锐，却对一个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的矛盾视而不见，如今问题越发今刺眼。

里夫金举例称，在更短的时间内生产更多产品，虽然效率更高，但是难免意味着需要的工人更少，从而导致劳动力减少和失业人群增加。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美国工业生产的效率已经非常高，企业以更廉价的制造成本生产出更多的商品，同时辞退冗余的员工以节省劳动力成本，并对在职员工的补偿金上限进行压缩。

当时，对科学化管理和效率至上的盲目崇拜，迎面撞上了消费危机。因为工人越来越少，工资越来越低，留下制造商“四面楚歌”。一边是生产商积压了大量库存，另一边却是零售商店门可罗雀。亨利 · 福特是第一个醒悟的人，意识到现代流水装配线的效率造成了“消费赤字”。他为资本家同行们提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理念，即美国公司应该慷慨地为工人加薪并减少每周工作时长。“否则，谁会买我的车？”他问道。

难能可贵的是，福特把他的理念付诸实践。他首先将8小时工作制制度化，其他企业巨头不情愿但也迅速效仿这一做法；他给工人们加薪，这依旧是遭人憎恨的事，因为其他公司的领导者依旧固执地坚守效率至上的信条，而效率至上强调引入更廉价、更高效的技术，以降低劳动力成本，为公司带来更多利润回报。

里夫金在书中也提及，如今另一个例子就是亚马逊。亚马逊是世界大型的物流公司，其中的一切工作都与衡量、管理和超级高效有关。2019 年，该公司在全球交付了 35 亿个包裹，并在 2020 年年底跃升至世界 500 强的第一名。其创始人杰夫 · 贝佐斯（Jeff Bezos）现在是世界第四富有的人，身价大约为 1700 亿美元。他那庞大的物流帝国简直就是史上线上最高效的现代工业机器。

但一个人的乌托邦梦想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反乌托邦噩梦。贝佐斯的巨大仓库及其自动化控制系统、无处不在的监控和数以千计的移动机器人，都通过“算法物流指导网络”进行同步，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个肮脏的事实：即使配备了这些高科技的设备，整个系统的成败还是落在 120 万名员工的肩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工资低廉，工作的环境也很差——虽然现在有了空调和消防设施。

亚马逊引以为豪的是它的绩效准则和管理，还有员工超负荷工作的状态——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当因为常人难以忍受的工作节奏和工作量而“抓狂”时，他们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主管提醒他们应当“咬牙挺住”。亚马逊要求管理层和白领员工 7×24 全天候待命。在管理会议上，员工们被要求“互撕”，抨击团队其他同事缺点，管理层认为这会激励员工超越自己的极限。虽然其中有些人确实能挺过来，但其他人因为无法承受压力——不断被要求提高绩效——而退出。

亚马逊的一位前高管说，他永远也忘不了同事在办公室哭泣时的景象。“当你走出会议室，就会看到一个大男人捂着脸——几乎所有与我共事过的人都曾在办公桌前流过眼泪。”

在 20 世纪最初几十年里，对效率的追捧成为回避公平、性别平等、种族平等乃至人类对自然应担负的责任等基本问题的挡箭牌。效率被吹嘘为一种中立的力量。正如达尔文改写了自然之书，认为物种选择的过程保证了适者生存，科学管理的法则也有其自身的基本原理。

“我们错得太离谱了。”里夫金表示，“效率至上主义首先是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我们今天所看到并经历的气候变暖、空气污染、环境恶化、生态破坏等现象，都是人类在追求效率的单一价值中产生的恶果。”

人类应适应自然而非主宰自然

有人认为，里夫金的一系列呼吁都过于理想主义，这个逐利的世界可能并无法将一系列呼吁纳入行动框架中。

“对于这种质疑，我选择保持耐心，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在他看来，我们正处于世界历史上的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我们如何应对未来的几十年，很可能会决定我们以及我们的同类在这个星球上的未来，

人类目前所有的世界观、实践、政策都是基于“人类应该主宰自然”这一西方文明思想，里夫金认为，也正是这样的想法带来人类文明的进步，同时也把人类带到生物大灭绝的边缘。我们必须真正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要认识到我们只是整个生态的一部分”。

在他看来，效率是在工业时代和进步时代产生的奇怪价值观，我们正在消耗这颗星球。

有统计数据显示，人类仅占地球总生物量的占比不到1%，但消耗了整个地球净初级生产通过光合作用产生的24%的能量。到2040年，人类将消耗这一净初级生产能量的44%，只剩下大约一半给地球上所有其他生物，这是非常不合理。

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的重大发现即人体本身是一个生物群落。这不是一种隐喻，其实人类的身体就是半透膜，自然界的各种物质都能进入人类的身体一段时间，然后又离开。

例如我们牙齿中的磷元素来自群山。通过山上的降水，山体中的磷被降解，山上的磷进入土壤，而植物在土壤中生长，它们吸收了土壤中的磷。然后动物吃掉植物，我们吃掉动物，最后磷到了我们的牙齿中，然后它又去了其他地方。因而，人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而并不是“应该主宰自然”。

关注韧性时代下的基础设施建设

里夫金的书的最后章节还传递出另一个重要的信息，即自文明诞生以来，我们人类与自然世界互动方式的每一次重大转变，都可以追溯到那个时代的基础设施革命。每一次基础设施的革命都体现了维持集体社会存在不可或缺的三要素：新的通信形式，新能源和电力，以及新的运输和物流方式。

谈及韧性时代的基础设施，里夫金认为，我们正处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之中，数字化宽带通信互联网与由太阳能和风能供电的数字化大陆电网融合，第三次工业革命中的建筑不再是被动的、封闭的私人空间，而是潜在的、积极参与社会生活的节点实体。

回顾在19世纪，蒸汽驱动印刷和电报、富足的煤炭和国家铁路系统上跑着的机车，三者匹配在一个共同的基础设施框架中，给社会提供通信、电力和机动能力，催生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和城市化、资本主义经济以及由国家政府监督的国家市场；在20世纪，集中式电力、电话、广播和电视、廉价石油，还有国家公路系统、内陆水道、海洋、空中走廊的内燃机运输统统会聚在一起，为第二次工业革命、郊区的兴起、全球化和全球治理机构的形成创造了必要的基础设施。

里夫金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一书中提及，由第二次工业革命构造的基础建设所能带来的生产力在过去15年已经到达了极限，各类改革已经很难克服经济增长停滞了。由此，我们需要一次新革命，即第三次工业革命，或者数字革命（digita lrevolution）。

首先，互联网的发展提供了新的通信技术和通信互联网。全球有35亿人每周7天、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通过互联网获取和传递信息；其次是新的能源互联网。新的可再生能源能够通过数字化电网实现全网协调，全面调配能源。例如，中国在本土制造的太阳能和风能等可再生能源，能够在全中国及中国之外分享；最后，这两个网络与第三个网络——数字交通和物流网络融合。后者指电动车、智能出行等。

除了上述三个数字技术网络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物联网。也就是说，三个数字技术网络共同构架于一个平台之上，万物互联的物联网平台。

里夫金表示，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基础设施更倾向于短期的效率收益和快速的利润，而不是长期的韧性和稳定可靠的投资回报，当时基础设施主要是由化石燃料提供动力，还需要广泛的地缘政治和军事承诺以确保其运行不中断，每一次工业革命的基础设施在设计上都旨在优化效率，使得公司能够给予股东越来越高的利润回报。反过来，提升效率导致了材料的无限增加，但几乎没有什么保护措施来防范运营产生的负外部性。

其结果是，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高度脆弱的社会，容易受到意想不到的大规模破坏——日益严重的气候灾害、流行病和恶意软件入侵。

短期效率与长期韧性的权衡，最明显的莫过于美国那摇摇欲坠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基础设施。里夫金表示，例如，美国在地面上建造了国家电信和电网基础设施，以节省在地下铺设电缆的费用。现在，几乎每一个季节人们都要经历电话和输电线故障，导致大规模通信终止和停电，这是由全球变暖引起的洪水、干旱、野火和飓风造成的，每年给美国经济和社会造成数十亿美元的损失。

里夫金强调，人类必须共享一个生物圈世界。太阳能和风能是人类的基本能源，每个人都可以利用它们。他称：“中国领导人此前也说，人类要创建一个全球能源互联网。” 而他几年前就表示，中国有望引领第三次工业革命，中国的太阳能、风能、地热能和潮汐能等可再生能源储量丰富，有9.3%的国土面积适合太阳能发电，中国有全世界最丰富的风力资源，还有地热能，沿海地区有巨大的潮汐能，农村有生物质能，小水电的能源潜力也是无与伦比的，这是中国的重要资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