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独立书店并不显眼,却是很多人的精神家园。城市在变,街角的小书店也在变化。有的无奈告别,有的依然坚守,有的新鲜开张。我们想要道一声:嘿,你好吗?我们想弄清楚,这个古老的行业该如何适应、转型?
第一财经推出“探访独立书店”系列,走进不同城市的独立书店,拜访他们的主理人,探索正在发生的故事。探访的脚步已经抵达了上海、成都、厦门、北京、南昌,即将延展到更多地方,欢迎提供线索和建议。
2006年,许春宇从IT行业辞职,开了中国第一家女性主题书店雨枫书馆。那时候,实体书店已经开始式微。但她想,一直留在职场,只能不断被掏空,没想到的是,这一开就是17年。
“热爱是我开书店的出发点。但长期来看,热爱只能支持你走过五六年。那之后,你发现书店会变成一些人的心灵栖息地,再往后,就是一种使命感。”外表温和的许春宇说起这些话时,音调轻柔却有很强的韧性。
从2006年至今,雨枫书馆攀过巅峰,也走过低谷。17年里它前后开出过十几家连锁店,一度开到北京之外。
疫情时期,雨枫书馆陷入低谷,客流量急剧下降,一些门店不得不关闭,如今留下五家门店。那些不断试错的过程,是许春宇始终在摸索的书店经营模式。
“书店的成长过程中,有过盲目乐观的选择,有过现实的打击和挫折。”许春宇说,这十多年,她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创业过程,“创业是不停往前的过程,发现使命感的过程,单纯的热爱不足以支撑。”
17年里,雨枫书馆依靠“女性书店”和“会员制”走出一条特殊的路,累积了七八千位会员,其中85%是女性读者。依靠这些会员,雨枫书馆不用卖书也能存活。
“我们其实就是一个图书馆加上读书俱乐部。”许春宇说,这个模式从书店开业至今,一直在调整和适应新的读者群,“我们售卖的其实是会员阅读服务,而不是一本一本地卖书”。会员可在这里享受新书借阅和免费茶点,日常的文化沙龙,丰富的瑜伽课、冥想课、手工课等,以及品茶、珠宝鉴定、摄影课,她将雨枫书馆变成一个功能多元的女性俱乐部。
“书店这门古老的行业,既需要不断创新,更需要重建和拯救。书店不仅是城市的一盏灯,一种选择,一种生活方式,还让人找到一片净土,去安抚自己的心灵。”
寻求女性内心力量
周一10点,雨枫书馆新禾馆一开门,读者便陆续走进来,很快坐满靠窗的座位。
“每天都是这样,一开门就有读者进来。喝一杯茶,坐一上午。有些是准备考试的学生,有些在这里看书。”许春宇说,这样的场景,几乎是疫情之后书店的常态。
这种场面很符合她早年开书店时的想象。她从小喜欢阅读,理想曾经是当一名图书管理员。被书籍包围的安静环境里,坐的都是些爱读书的人,那是很多人对书店美好场景的想象。
在她开书店的2006年,实体书饱受电子书冲击,许春宇知道,光靠卖书,很难从全国上万家书店里脱颖而出。以女性主题为标签,成了她最初定下的方向。
“做一家女性主题书店,从私心来说,是讨巧的行为,标签化能让媒体和读者在短时间内发现我们,这非常有效。”她说,无论是雨枫书馆这个偏于女性化的名字,还是店内温馨文艺的装饰,都让女性读者很快发现这家独特的书店,形成聚拢效应。
那之后,雨枫书馆开始用会员制的方式,采用月卡、年卡的形式筛选出最早的消费群体,逐渐聚集起一帮忠实读者。
“女性书店会更了解女性的需求、阅读偏好,对读者来说,也是正向反馈。”许春宇说,这些年里,她们搭建起一个采购团队和选书委员会,每个月做好书推荐,邀请女性学者、女性作家来推荐书单。“影响职业女性的125本图书”等具有指向性的书单,很快成为雨枫书馆的特色,受到女性读者关注。许春宇甚至把选书的权利让位给一些自发而来的读者,请她们把喜欢的书单列出来,分享给更多人。
雨枫书馆持续了十几年的新书试读活动,以及任何未开封的新书都能出借,都让书店与读者之间形成良好互动,变成一个港湾式的城市文化空间。
“书店是一群人生活的引导者,一群人生活的必需品,一群人修养心灵的精神家园。”许春宇用持续十多年的方式,践行她对书店的理解。她认为,雨枫书馆虽然是女性主题,但女性读的书包罗万象,从文学、艺术、社科到财经与哲学,无所不包。
在雨枫书馆,有很多本厚厚的留言本,许春宇喜欢翻看这些留言本,“每次读都深有感触”。
很多读者来得多了,成了许春宇的朋友。她记得有一位读者是2007年第一次过来,当时第一个孩子还在读幼儿园,之后她们常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读书,成了很好的朋友。如今这位读者的第二个孩子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
她还记得,当年与读者沟通都是发邮件。她曾收到一封女读者的邮件,讲述自己带着年幼的孩子刚调到北京工作,事务庞杂,身心疲惫,是书店给了她安慰,“这是她除了单位和家庭之外的第三个空间,每个星期,她都会找一个下午泡在书店。”后来,读者在邮件中跟她告别,感谢与书店的相遇,陪伴她熬过最艰难的两年。
有时她会在书店碰到一些读者,惊喜地问,“你们居然还在?”她们往往是曾经在北京住过几年的人,离开之后,常想起这家书店,特地过来拜访。
“有些读者就算是离开了北京,也没有退费,而是默默关注我们。只要书店存在,就是她们的欣慰。”许春宇说,书店也见证了她的个人成长与家庭变化,当年创业时,女儿才6岁,如今已经大学毕业。
“‘雨枫’这两个字,就像心灵驿站一样,有时候人们走进来,就是寻找一种动力,待在这里一段时间,再出发。”对许春宇来说,做一家书店,不是单纯的创业和投资项目,更是一种情感寄托,“书店沉淀了我的很多感情,我伴随书店在成长”。
有人问许春宇是否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回答,自己只是一个轻度的女性主义者,“我们更多是鼓励女性发现生活的自在感,不要纠结,不要在自身积累问题。女人碰到的生活节点特别多,可以通过阅读、旅行、交谈让自己变得更智慧。我们通过读书和群体的交流,去发现、获得自己的自信、优雅和从容,寻求女性内心的力量感。”
从女性视角拓宽到家庭阅读
作为北京阅读季金牌阅读推广人,许春宇对北京书店的现状很了解,“北京持有书店经营牌照的有小4000家,在经营状态的有上千家,其中80%都是复合经营模式。”
“开书店很难,我无数次想放弃。”说起过去十几年,许春宇感叹,自己常常是晚上沮丧地想要放弃,天一亮,又重振旗鼓,继续坚持。
对很多人来说,书店是承载理想的天堂的模样,但真正开一家书店的实际情况,却是庞杂琐碎的。
日常,许春宇要去不同的书店巡视,进店就埋头干活,有时整理书籍,有时擦地、端茶送水,有时应对客人的需求,有时又忙着写策划。
她形容,书店对于读者而言,就像是一家餐厅,“美食端上桌时,客人只看得到丰饶的美味。但背后的厨房都是忙碌嘈杂,需要清洗锅碗瓢盆,都是事务性的。书店看上去往来无白丁的环境,畅谈理想话题,事实上不是。”
开书店前,她在清华同方工作八年,到了自己创业时,过去的工作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书店相当于零售业、服务业,差距很大”。
做书店是一件孤独的事,很多决策都需要她独自面对。她曾想,书店必须要做出规模,于是开出很多分店,消耗掉的不只是精力,也是不断的投入。最开始,书店的女性视角和女性表达相当明显,但这些年,她逐渐意识到,如果以女性为主题,引入家庭的概念,将会拓展出更大的空间。
这几年,雨枫书馆的方向从女性视角拓宽到家庭阅读。从2012年开始做青少年读书会,每周做儿童双语绘本阅读,并在疫情期间推出一次借阅20本书的家庭书栈计划。
2020年被许春宇视为书店业的分水岭。那之前,雨枫书馆一周有六七场活动,无论是阅读分享会、手工、观影会还是作家见面会,都能吸引会员参与。疫情后,95%的活动被迫暂停。今年情况有所好转,但她认为,短期内很难恢复到2019年时人满为患的状态。
“书店是慢功夫经营的形态,不是靠热度营销,一家书店还要长久地、缓慢地来做经营,内容不停迭代。”许春宇一直坚信,所谓独立书店,就是要坚守一间书店的选品,不趋同,有特色,才是其存在的价值。作为主理人,她始终在一线与读者建立沟通与联系,洞悉不同时代读者的变化和需求。
雨枫书馆新禾馆刚开业一年,最能代表许春宇当下对书店的理解。成人阅读区陈列上万册书,儿童绘本区单独陈列。她们组织过儿童剧本杀《灵兽大侦探》,也有不少针对青少年的科学知识讲座。书店里划分出来的咖啡区、瑜伽室、禅修、画室、冥想空间(可混合使用),也都来自会员的需求。
许春宇认为,她们建立起来的社群,让一群女性在书店里寻找到自我价值,就像是以图书的形式,建起了一个以女性为核心的家庭俱乐部。
“无论我们是什么性别,都要有对于生命意义的追寻,都要解决‘如何过好这一生’的问题,都要寻找、挖掘自己的热爱。所谓的独立女性,是你的自我认知,而不是从他人身上获得力量,要寻找到你生命的磐石。”许春宇说,这十几年,她身边有不少相同价值观的追随者,有的会员跟她成了朋友,选择进入书店就职,成为合作伙伴,一起创业。
雨枫书馆现存的几家分店都各具特色。怀柔店与民宿合作,可以喝茶看电影,书变成旅居生活的一部分;昌平店与影院合作,是一家电影主题的书店,有电影类书籍,也有观影会。
今年世界读书日(4月23日)期间,雨枫书馆的新馆将开幕。这家书店位于昌平未来科学城,占地1000多平方米,藏书两三万册,许春宇计划拿一层楼做儿童阅读,空间的布局与内容设置会更加丰富。
很多人问许春宇,做书店的目标是什么,是不是要做到全国知名。她的答案是,如果创业是一个过程,一家书店必然会走向消失。
“当年,书店从我的内心走到了大众面前。我为书店投入了情感、时间和金钱,书店已经融入我的血液,从我身体中成长出来。”许春宇给了自己一个期待,再过八年,雨枫书馆就25周年了,也就是四分之一个世纪。
用25年的时光来做好一件事,她觉得很值,哪怕其中经历过极度的痛苦和反复的自我怀疑,但她也在这个过程中成长了,跟自我和解了,“如果有一天,书店消亡了,也没什么,毕竟它曾经存在过。我希望给大家的是回忆,多年后,一家书店曾经存在过,这就是有价值的。”